汪元量抱着他的琴回到了江南。
故地重游,事事皆非,唯有草木依旧。
汪元量还记得,也永远不会忘记,数年前去大牢里探望文天祥时,自己对文天祥说的那句话:
——“丞相必以忠孝白天下,予将归死江南。”
如今,汪元量终于踏上了江南的土地,在谢枋得踏上燕都土地的同一年。
汪元量有时候在想,上天真的很会开玩笑,他曾经想过很多次自己若能离开燕都,一定要回去见见几位旧时的好友,谢枋得当然是其中之一。
然而现在汪元量知道,他是永远也不可能见到谢枋得了。
若是在燕都多留一年,是不是就可以见谢枋得一面呢?
但是见到又有何用呢?
就像当初见文天祥一样,为他弹一曲胡笳十八拍,然后看着他慷慨赴死吗?
胡笳十八拍啊,汪元量突然又想到了那年的情景,他一个人坐在酒楼弹琴,一个青年拉着另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子来跟自己套近乎。
“兄台琴艺真好。在下文天祥,他是我同年好友谢枋得。”
文天祥,官家赐名天祥宋瑞的一甲第一名进士,谁人不知呢?
谢枋得,本该高中一甲却因对策极攻当朝丞相而得中二甲第一名进士,谁人不晓呢?
一晃儿三十多年过去了,汪元量望着眼前潺潺流水,只觉水中倒露出文天祥和谢枋得的模样,年轻一如宝佑四年的初见。
谢枋得已经老了。
假若是年轻的时候,再多绝食几天,他也能撑得住。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吃点东西。
虽然他本就是打算绝食而死的。
但他今日还是想,至少,再撑几天,撑到去燕都。
谢枋得到了燕都,站在长街上,四处张望着,身边押送他的人只当他是害怕,不由得意地指着前方,道:“看见了没?那就是七年前文天祥被砍头的地方。”
那人的本意是想吓吓谢枋得,所以他还有下一句话:
——“如果你不归顺我们,那文天祥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他的下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看见谢枋得笑了。
如果而今文天祥还活着,就站在这里,他一定认得出,谢枋得此刻的笑与当年他们共同登科以后,在御赐琼林宴上初次相逢相识时,谢枋得对他的笑,一模一样。
完全一模一样。
谢枋得的目光遥望着前方,像是遥望着某个再也不可能回应他的好友,缓慢而又郑重地说道:
“集英殿下赐进士第幸同榜,今复得从吾同年游地下,岂非幸耶?”
“如果要杀我,就选在那个地方吧。”谢枋得说着,又加了一句,“关我的话,也请关在当年关宋瑞的牢里。”
最后,谢枋得被看押在了悯忠寺,还是没有关在他想被关的那个地方。
人生不如意的事情那么多,多一桩又有什么关系?
汪元量铺开素笺,所有的同道都在为谢枋得写诗写文,他也想写点什么,却不知如何下笔。
汪元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以前他和谢枋得通信总有说不完的话。不止是谢枋得,还有文天祥,在以前他们都是有空就常常通信的——虽然那时,有空的时间很少。
汪元量开始回忆以前的事,文天祥在信里总喜欢对他说起谢枋得,譬如前天君直给我写了首诗,昨天我给君直写了篇序,今天君直送了我一个东西,明天我准备回个什么礼。
当然都只是提个那么一两句。
唯一的一次例外,文天祥在信里炫耀谢枋得给送了他一方岳武穆遗砚,竟炫耀了整整一封信。
岳武穆遗砚嘛,自然是值得炫耀的。
不过他当时都是如何炫耀的?汪元量有些记不清了。
汪元量突然放下笔,旋即开始发疯般翻箱倒柜,忙活了半天,终于是找到了那封尘封已久的信。
信里说道,当时君直送自己这砚时说了一句话,望你我皆能同此砚之铭。
信里又道,这砚的铭文是——“持坚守白,不磷不淄。”
信里还道,自己又在这砚的右侧刻了一段——“砚虽非铁磨难穿,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弗失道自全。”
汪元量觉得心口微疼。
信里最后道,这礼物太过珍贵,自己一时想不到回什么礼好,大有可给个建议?
汪元量怔了怔,他当时怎么回信的?是了,汪元量记起来了,他给了一个非常符合自己身份与爱好的建议——送琴吧。
可是,文天祥最后究竟给谢枋得回了什么礼,汪元量却是不清楚的。那之后,他和文天祥又有很久没有联系了。
文天祥的确送了谢枋得琴。
这张琴一直被谢枋得随身带在身边。
现在,这张琴的音有些不准了,谢枋得正在调试。
谢枋得又开始绝食了,已经是第五天,他的身体虚弱,手颤抖着,怎么也调不好琴。在这种事情上,谢枋得知道自己永远也比不上他那个风流的同年好友。
谢枋得的那些同年里面,关系最好的自然得属文天祥了,尽管他俩的性格明明是那么的不一样。不过,其他几个关系很好的同年,如陆秀夫和胡三省,和谢枋得的性格倒也不太一样。
就是这么一群不同性格的人,却还是在做着相同的选择。
十一年前的陆秀夫,七年前的文天祥。
还有今日的谢枋得。
不知胡三省如今怎么样了?谢枋得想,去年还在别人的口中得知,听说他现在在民间修史,为通鉴做注。
这是很好的事情,历史是必须有人传承下去的,谢枋便得又不由想到自己的另一个朋友汪元量。
谢枋得这几年看过汪元量的诗,那是诗史。
真好啊,谢枋得笑出了声,他早就知道汪元量不是一个普通的琴师,有他们在,自己就算现在死了又有何惧?谢枋得心里高兴,琴竟也不知不觉调好了。
谢枋得开始弹琴,弹的是胡笳十八拍,流水一般的琴声缓缓流出,然而在该弹最后一个音的时候,谢枋得的手忽然不动了,永远的不动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弹完这首曲子。
山河,君弦断了问谁人担荷?
汪元量在弹琴。
弹的又是胡笳十八拍。
最后一个音落下,窗外一棵古树的落叶也随之落下。汪元量不知为何觉得心没来由的揪了一下。
汪元量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替谢枋得补完了最后一个音。
但汪元量知道,他又该走了,抱着他的琴,写着他的诗。
算今日人琴证果,只是落叶商声绕指多。
—完—
注:
赵庆熹《谢文节公遗琴》:
[南商调二郎神]天风大,猛吹来琴声入破,弹落的冬青花万朵。
愁官怨羽。是当时铁马金戈。
这瘦玉条条忠胆做,合配那麻衣泪裹。
待摩挲,还只怕海潮飞溅起红波。
[前腔换头]山河!君弦断了问谁人担荷?
把浩劫红羊愁里过。
燕云去后,看看没处腾挪。
听塞鼓边笳声四合,冷照着僧房暗火。
漫延俄,眼见得没黄沙荆棘铜驼。
[集贤宾]有多少宫车细马结队过。
他斜抱云和,似这短调凄凉何处可?
算知音只有曹娥。
馀生菜果,干守定几时清饿。
真坎坷!料独自囊琴悲卧。
[黄莺儿]壮志已消磨,剩枯桐三尺多,松风一曲有人儿和。
痛江山奈何!恋生涯怎么?泪珠儿齐向冰弦堕。
可怜他,一声声应是,应是《采薇歌》。
[琥珀猫儿坠]六陵火后,馀响振蛟鼍。
回首崖山日易矬,瑶花死后葬云窝。搜罗,亏得剔苔封款字无讹。
[尾声]奇珍未许浮尘涴,算今日人琴证果,只是落叶商声绕指多!
因为看到这个曲子我才写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