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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苏】盈亏(1—2)

怜渠生死未能免,顾我盈亏略己通。


第一卷:念昔各年少

念昔各年少,松筠閟南轩。闭门书史丛,开口治乱根。

文章风云起,胸胆渤澥宽。不知身安危,俯仰道所存。



一、


庆历三年,深秋。

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富弼为枢密副使。范仲淹列奏十事,上悉用其说,是为庆历新政。


消息传到眉州之时,仍是秋高气爽的季节。田野的风带起树木的叶子恣意舒展,牛背上的孩童展开双臂,袖子卷得老高,神情欢喜雀跃;老柳树下另有两个孩子,肩并肩坐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绝美的图画。

苏轼望着晴空,忽而悦然道:“阿同,要不要上来?我带你骑马!”

树荫下的苏辙抬起他正在观察地上蚂蚁的双眼,一刹那儿的表情很有些迷茫。五岁的孩子已能分清牛与马的区别,然而向来对兄长的话深信不疑的他此刻竟产生了疑惑。

“这是牛。”苏嫀毕竟是九岁的大姊姊,相当信任自己的判断。

苏轼理直气壮:“但你可以当成马啊,反正都可以带着我们跑!”

苏嫀针锋相对:“牛从来都是慢慢走,哪儿有马跑得快?”

相差一岁的姊弟,性子又相像,相处起来更似同龄的玩伴,斗起嘴来谁都不让谁,这种时候,最小的弟弟反而当起了和事佬。

“阿兄,我想上去。”

苏辙成功地转移了苏轼和苏嫀的注意力。


苏轼弯下腰,向着苏辙伸出了自己小小的胳膊,道:“阿同,来,我拉你!”

苏辙实话实说:“你拉不起。”

比起苏轼时不时突然冒出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苏辙从来很实际。苏轼郁闷地看了苏辙一眼,在他还什么都没说的时候,苏辙已站起身来,也伸出手握住了苏轼的手,另一只小手抱住牛,使劲地往上爬。

而苏嫀也在这时候表现出了一个姊姊的担当,快步走上前去,托着自家小弟把他推上牛背,一面道:“小心,不要摔着了。”

苏轼和苏辙两个人一前一后坐在牛背上,夕阳的斜晖照在他们的身上。

苏嫀站在牛前,带着笑意看着他们俩,随即道:“阿和,该讲讲你今天学的什么了,不然待会儿娘该叫我们吃饭了。”


这一年才刚刚入乡校的苏轼,羡煞了他的姊姊和弟弟。特别是苏嫀,母亲虽然会手把手教她读书,可女孩子终究是不能正大光明去读书的;苏辙还小,至少也要等两年才能跟兄长一起入学。于是从苏轼入乡校起的每个傍晚,他回家都会给姊姊和弟弟讲一讲在乡校学的东西。

苏轼一说起这个来也十分兴奋,道:“石守道所作的庆历圣德颂,这首诗你们听过吗?”

苏嫀又坐回到了树下,问道:“那是什么?”

苏辙抓住苏轼腰边的衣服,以防自己掉下去,亦问:“是今天先生教你的诗吗?”

“不是先生教的,是先生的朋友,听说刚从京师来,他带来这诗给先生看。我正好在一旁看到,问他的。”苏轼说着便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喋喋不休,口气里还微带了点不满,“我问他诗里提到的那十一个人是什么人,他还不愿意讲,说什么小孩子不用知道这个。小孩子怎么了?他没当过小孩子吗?”

苏辙知道阿兄没那么好打发,问道:“那你怎么回答的?”

苏轼笑道:“我就跟他说啊,如果那几个人是天人,我当然不敢知道,可那几个人若也是跟我们一样的人,那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苏嫀担忧道:“你这是顶撞先生啊,他不会责罚你吗?”

苏辙忽地举了举双手,以表示支持,道:“我觉得阿兄说得对。”

这一下可把苏轼吓着了,他赶忙回过头,抓住苏辙的手,道:“你小心点。”

至于他自己,从两年前就开始在牛背上玩,再怎么动都不怕的。

苏嫀晓得有苏轼在,苏辙的安全用不着她担心,遂抱膝道:“他说什么你都觉得对了。” 

“可是三姊,我真的觉得阿兄说得对。”


苏辙的性子其实是很固执的,他若觉得不对的事,就算是苏轼说的,他也不会赞同。不过此刻支持完苏轼,他也有些为兄长担心。

“阿兄,先生后来又说什么了?”

“他夸我了!”苏轼笑道,“还给我讲了诗上的人的故事!”

“夸你?”苏嫀和苏辙面面相觑,两个小孩都心忖这个先生好奇怪。随后,苏辙问道:“诗上提到的人是谁啊?”

“你们先听我给你们这诗的引。”

苏轼的记忆力很好,当即就把这篇他只看了数遍的文章给念了出来。

“三月二十一日大昕,皇帝御紫宸殿朝百官,相得象、殊,拜竦枢密使,夷简以司徒归第。二十二日,制命昌朝参知政事,弼枢密副使。二十六日,敕除修、靖、素并充谏官。四月八日,皇帝御紫宸殿朝百官。衍枢密使,仲淹、琦枢密副使。乃用御史中丞拱宸、御史邈、御史平、谏官修、靖十一疏,追竦枢密使敕。十三日敕,又除襄为谏官。天地人神,昆虫草木,无不欢喜——”


这是苏辙第一次听到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的名字,心中不知不觉生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崇敬与倾慕,若是能够与这些人相识,这成了苏轼和苏辙年少时便存在于心底深处的梦想。

天色愈来愈暗,翠绿的山已把一半太阳都掩住,远处风笛悠悠,和呼唤声一同传来。

 “八娘、阿和、阿同,你们在哪儿?”

还在不停说话的小孩门忽然停住嘴巴,一齐想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糟了,是乳娘。我们忘记回家的时间了。”



注:


1.给苏八娘取了个名字。

2.苏轼在他诗里有称呼苏辙为“阿同”。

《感旧诗》:扣门呼阿同,安寝已太康。

《次韵秦少游王仲至元日立春三首其二》:己卯嘉辰寿阿同,愿渠无过亦无功。

自注:子由一字同叔。

不过苏轼“阿和”这个称呼是没有的,但苏轼一字“和仲”,既然同叔可以叫阿同,那么和仲叫阿和应该也没问题。

而且“和”“同”挺配的,应该是出自君子和而不同的意思。

3.苏轼小时候是有骑过牛。

《书晁说之考牧图后》:我昔在田间,但知羊与牛。川平牛背稳,如驾百斛舟。舟行无人岸自移,我卧读书牛不知。



***



二、


苏家在纱縠行,是程氏所租赁的一座宅子。

原本苏洵另有故宅,然而它地处偏僻,不像纱縠行这般热闹,是眉州买卖蚕具百货的聚集地。八年前,放荡多年的苏洵总算决心发愤治学,但不免担心家中生计因学而废,程氏为免其后顾之忧,特地选在最为繁华的纱縠行租赁了一座住宅,随即做起了服玩生意,不过数年,遂为富家。

因此,苏轼和苏辙便生于纱縠行,长于纱縠行。尽管家中种植草木繁多,但开门就可听见市人买卖的吆喝声,对于苏轼而言实在太没有新鲜感。

他还是更喜欢山水的清幽。

他每日最大的兴趣就是在放学后与苏嫀、苏辙携手前往山间田野,一边游玩,一边讲白日在乡学的所学。往常他们都还记得按时归家,没想到今日聊起庆历新政之事,一时竟忘了回家的时间,以至于任采莲与杨金蝉都不得不出外找寻他们。


“阿和,就算你喜欢疯玩,你也要为你弟弟着想。”任采莲在屋子里打了盆热水,给三个孩子分别擦了擦小手,冲着苏轼瞪了瞪眼睛,语气却是无可奈何的温柔,“你明知阿同的身体不好,外面风这么大,你还带着他玩这么晚。”

虽说三个孩子里年纪最大的是苏嫀,但她毕竟是女孩子,因此任采莲只批评起了苏轼。

对此苏轼扁了扁嘴,以表示自己的不服气。

苏辙接过杨金蝉给递来的热汤喝了一口,随即道:“我也想和阿兄去的。”

任采莲与杨金蝉对这兄弟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带走苏嫀,便催兄弟俩早些睡觉。


苏轼与苏辙共住一间房,同睡一张床。

从小就这样。

苏轼与苏辙两人年岁相近,因此自苏轼有记忆以来,他就知道他有一个弟弟——虽说家里也还有两个姊姊,可他与苏辙毕竟都是男孩,所以玩得更近一些,从来吃住睡都在一块,半刻不曾分离,唯是今年因苏轼入学堂读书的缘故,他和苏辙白日不能相聚,如此一来,夜里他俩便更要粘在一起了。

一起坐在床上,两个人偷偷地又聊了好一会儿,月光挂在窗外的天上已不知有多久,苏轼才终于灭了屋里的灯,然后他忽然听见苏辙咳嗽了一声。

“阿同,你没事吧?”苏轼暗道不好,心想不会真是因为今天在外面玩得太晚,阿同感染了夜里寒气吧?这下子他才不免有些自责起来。

“就是咳嗽。”苏辙摇了摇头,宽慰兄长,“没有事的。”

也没有多难受,对于从小体弱多病的苏辙来说,倒也确实是没什么大事。

苏轼看了苏辙一会儿,随即握着苏辙的手,陪苏辙一起入睡了。


隔日一早,天晴无云,苏轼和苏辙用过早食,苏轼如往常一般出门前往了天庆观读书,苏辙则仍在家听母亲给他那些史书故事。时间飞逝得很快,转眼一个上午过去,程氏这才放下书本,和苏辙吃过午食之后,遂放了他去玩。

苏轼所读的学堂放学放得早,通常每天这个时候,苏辙或一个人在自家院子里和树上的小鸟玩一会儿,又或与邻居家的玩伴在门外街上玩一会儿,用不了多久就能等到兄长回家。然而今日却不知是怎么回事,苏辙等了许久,早已超过了往日的时间,他还是没能等到苏轼归家。

苏辙也再没了逗弄小鸟的心情,蹲在地上的他突然起身,一只羽毛鲜艳的桐花凤从他手上飞走,他跑去找到了正在一间小亭子里看书的苏嫀。

“阿姊,你说阿兄他今天怎么还没回来?”

苏嫀头也不抬,相当肯定地说:“他在外面玩啊。”

“那他怎么不和我一起去?”

这倒是啊?苏嫀觉得苏辙说得很有道理,于是终于抬起头,也疑惑起来。

“阿姊,你说阿兄是不是在学堂被先生留住了。”苏辙说,“我想去找阿兄。”


自从苏轼进了学堂,每日放学归来,给苏辙和苏嫀所讲的他在学堂里的故事,和同学们调皮玩闹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因此苏辙和苏嫀总觉得迟早有一天苏轼得挨先生的骂。

此时苏辙对兄长的担忧溢于言表,苏嫀却捏了捏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的脸,道:“小阿同,可是就算阿和真的被先生罚了,你去也无济于事啊。”

阿同就阿同,为什么还要加个“小”字?苏辙十分不服气。

尽管苏辙如今已比他的同龄人都成熟不少,但他的确还是小,的确还是孩子气十足,所以才会听见一个“小”字就不高兴。他想了一想,决定自己一个人出门去天庆观找阿兄了。


秋日气爽,天高雁飞,学堂今日放学的时间还和平日里一样,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苏轼今日在归家路上遇到了程之元。

苏家的孩子与程家的孩子关系向来亲近,苏轼、苏辙跟程家的几个表兄弟也是从小就在一起玩的,此时既然偶遇,自然立刻就有聊不完的话,两个孩子不由一起蹲在了树下,谈天笑语。

“表哥,跟我去摘梨子吗?”程之元兴奋地提议,“我知道醴泉寺旁边有一片树林,最近结了好多梨子!而且都是野生的,我正准备去摘的,我们一起去?”

“好啊。”苏轼本来就对这种事最有兴趣,“等我回家,我们加上阿同一起去!”他说完顿了顿,又突然想起什么,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道,“哎呀不行的,阿同昨晚咳嗽了,我得回家照顾他。”

程之元不想自己一个人行动,便不死心地劝道:“又不是没人照顾阿同表哥。”

“可我今天已经一天没有和阿同见面了。”苏轼对此其实一直很不高兴,为什么阿同不能和自己一起去学堂上学呢?他有些急切地想要回家,刚刚转身,蓦地心中一动,转过身又道:“你说醴泉寺那里有梨子啊?”

程之元点点头道:“对啊,还有其他果子,上次我阿兄带我去过,可好吃了!”

苏轼笑道:“那我们现在就去。”

“啊?你不回你家看阿同表哥了吗?”程之元很不解,怎么苏轼突然就改变了想法。

苏轼是想带果子回家给苏辙吃。

虽说因为苏辙的身体状况,晚上必须禁食,可吃些果子还是没有问题的。而只要一想到昨天因玩得太晚,导致苏辙又咳嗽起来,苏轼便觉得愧疚。尽管家门口就是热闹的纱縠行,当然也有水果等物贩卖,可怎及自己亲手采摘的有心意?


醴泉寺地处偏僻,只有树林间的虫鸟,轻轻地叫;泉溪里的清水,静静地流。直到苏轼三两下爬上树,一边摘下梨子,扔给树下的程之元,一边与程之元继续谈天说地,两个孩童的欢声笑语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苏辙找到这里的时候,颇有些不高兴。这可是苏轼头一回外出玩,不带上他。因此,还没走近兄长与表弟的面前,他便闷闷地唤了一声:

“阿兄,六弟。”

“阿同?你怎么来这儿了?”苏轼听见声音,愣了一下,下了树,跑向苏辙身边,还不待对方回答,便将手中才摘的两个梨子递给了对方,粲然一笑,“你来得正好,这个,就是送你的!”

就这一句话,让苏辙的心情瞬间好起来。


“六弟,给你。”苏轼也扔了一个梨子给程之元。

“阿同表哥。”程之元看到苏辙同样兴奋,“你要不要也来和我们一起摘梨子?”

苏辙抬头望了望高高的树。

苏轼揉了一下已和自己差不多高矮的弟弟的头,笑道:“你和六弟在树下等着,等我摘了,你们接着!”

摘梨子是次要,三个孩子在一起玩耍才是最重要。

如今苏辙既已在身边,苏轼就不着急回去,他们再一次玩得忘了时间,天色渐暗,苏辙与程之元却兴致勃勃,到最后也忍不住爬上了一株不算高的小树。

绿叶擦身,落日余晖浴人。他们吃着新鲜采摘的梨子,吃得满手都是汁水。苏辙看向自己无处安放的双手,倏然道:“阿兄,六弟,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你来找我的事,有人知道吗?”

“阿姊知道。”

“那就不怕爹娘担心。”

“可是……”苏辙思索须臾,偏头看向程之元,“六弟来这儿的事,舅舅和舅娘知道吗?”

苏轼闻言一怔,也迅速将目光投向表弟。

程之元才又咬了一口梨子,张开的嘴就没再闭上,呆呆地眨了一眨他圆圆的眼睛。

“那我们……现在回去?”苏轼知道舅舅和舅娘可严厉了,比爹爹都还要严厉得多。


“原来你们还会想着回家啊。”

一阵脚步声踩在地面落叶上,发出轻响。树上的三个孩子低头一瞧,身材修长的小小少年板着面孔,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严肃。

“表、表哥……”

程之才先瞪了苏轼与苏辙一眼,再皱着眉看向程之元一眼。

“爹娘都快急死了。”他又小大人似的叹口气,“我就知道,你又是跟阿和、阿同一起玩,才会玩到这么晚。”



注:


1.苏辙少时真的很体弱多病,翻开栾城集,可以看到一堆“病”字。

2.苏轼《送表弟程六知楚州》:我时与子皆儿童,狂走从人觅梨栗。健如黄犊不可恃,隙过白驹那暇惜。醴泉寺古垂橘柚,石头山高暗松栎。

本文写程家表兄弟是因为我很喜欢那种年少时情谊深厚,后来因为家族恩怨分离绝交,又是许多年之后大家都经历了风风雨雨,最后冰释前嫌的梗。

希望这次我能坚持不坑,真的写到那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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