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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辙/隐二苏】无声惊雷

这是之前送给基友的生日贺文,但之前发这篇文的那个号被炸了。

今天我更新盈亏的时候,在文档里发现这个,突然想起这篇文我没在别的地方发过,炸了可惜,还是这里放一下吧。


这篇是文潜小天使视角。

以及重点想写的:

1.子由并不是温润如玉人设,也并不是他哥的影子。

2.二苏并不是单纯的“我哥最棒”的幼稚无脑兄控和“我弟最棒”的幼稚无脑弟控关系。



※※※



子由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岁月不居,时光逝如柳湖的湖水,转眼间风流云散,人物相继凋零,待到政和元年,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已不多,他是其中之一。

“听说苏黄门如今于颍川隐居,这数年来闭门谢客,从不见外人。可是,学生还是希望能有拜访他的机会。”

年轻人的目光里带着仰慕、崇敬,小心翼翼地询问。

张耒默然一阵,看着这个眼神,忽然觉得熟悉。

他似是在对方眼中看到当年的自己。

“他也不是谁都不见。”

年轻人欣喜地挑了挑眉。

张耒淡淡微笑。

“但你若想让我为你引见,这没有用。他如今也确实见人很少,除非你得到他的认可。”

年轻人点点头,沉吟了微时,又有些犹豫地道:“其实,学生虽然极想拜访他,却也不敢奢求。只是,我听闻颍滨先生而今不但长年闭门隐居,谢绝宾客,更从绝口不谈时事。我只怕……只怕他一向的平和淡泊化作了心灰意冷……”

这话落,对面的老者出神片刻,旋即蓦地笑出了声。

年轻人赶紧道:“可是学生哪里说错了?”

张耒摆了摆手,望向亭外的柳湖柳枝,微笑道:“我初见颍滨先生时,也曾有过担忧,却与你所担忧的不同。”


熙宁三年,十七岁的张耒初到陈州,心情是颇为紧张的。

他要见一个人。

那个人年少成名,未满弱冠便进士及第,文章风靡朝野,当今不少青年学子皆将他与他的兄长视作偶像。张耒当然也崇拜那个人,却不仅仅是因为那个人的才名。

当年那个人与其兄长同策制举,他在制科策里极言圣上得失,令天下为之震动,他也自以为必然见黜,却仍坦然无惧,迎接暴风骤雨——这才是令少年张耒最为佩服的一点。

因此,张耒想象中的苏子由,是飞扬的,是激烈的,也是严厉的,有锋芒的。

在这样的苏子由面前,是出不得错的。

张耒当然有些怕。


他将前不久所作《函关赋》以及其他诗赋请人呈上,便一人站于门外,一颗心跳个不停。

直到一阵如晨风般凉爽的气息,安抚了他的心。

那气息是从门里走出来之人的身上发出来的。身着直裰的男子,高而瘦,看相貌也才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步伐不急不缓,给人的感觉,安静而温和。

张耒没有第一时间行礼拜见,是因为他还没有搞清楚眼前的人是谁。

这和他想象中的苏子由太不一样。

苏辙却当下施了一礼,冲他微笑:“足下想必就是淮阴张文潜了?在下眉州苏辙。”

他连忙俯身还礼:“学生张耒。”


那一天的情景,张耒记得很清楚,包括他们后来说的每一句话,苏辙给他的文章提了何种意见,他们喝了什么样的茶。

他后来也偶尔会想,为何在时隔多年后,这些画面仍清晰地存在他的脑海里。

或许是因为愉快的记忆,与痛苦的记忆,同样令人深深不能忘?

——“士有闻道于达者,一会其意,涣然不疑,师其道,治其言,终身守之而不变,甚者或因是以取谤骂悔吝而不悔其心,视世之乐无足以易之者。”

对于张耒而言,少年时在陈州的那段日子,的确是他平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之一。

他将苏辙尊为师长,苏辙视他为朋友,他们一起谈天说地,饮茶赏花,讨论诗文。他每日都觉自己很幸运,才离家游学,便能遇到这般了解他的知己。

可自己足够了解子由先生吗?张耒与苏辙相处得越久,越发现真实的苏辙似与他想象中的苏辙完全不同,一点都不张扬,一点都不激烈。相反,苏辙内敛得很,且好像永远淡定从容。

他的文章亦如他的为人澹泊。

这样的人,是如何在当初写出那一篇震惊朝野的锋芒毕露的直言制科策?


张耒第一次发觉苏辙有了点他想象中的样子,是在一年以后的熙宁四年。

夏日炎热,他带着他新写的一篇文章,赶到苏宅,却见门口停了一辆驴车。车上走下来的人,豪迈,潇洒,爱笑,意气风发,浑身都仿佛散发着光——若是在一年前的此地看见此人,他大概会把对方当成苏辙。

可是,如今,他想对方到底是谁?

这人应该跟子由先生很熟,非常不见外,下车之后根本不行礼,直接快步往前,已拥抱住了苏辙。

苏辙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但眼神里透着不掩饰的欢喜。

红日下,两人执着手,笑容明亮得堪比天光。张耒还从未见过苏辙的眉宇像此时这般飞扬。

张耒走上前,离得两人近了些,便隐约听到那人说着“子由你好像瘦了”“昨晚我还梦见了你,你给我看了一首你的新诗,可惜醒来之后我忘了,今日你该拿出来了吧”之类的话。

而苏辙一一笑着回应,片刻后,方转过了头,将视线移向张耒,笑道:“文潜,你也来了。子瞻,这位是淮阴张文潜。”

苏轼亮了亮眼睛,随即开怀大笑:“子由跟我说起过你,我也看过你的文章。”

张耒终于得知对方身份,忙忙行礼拜见,心中十分喜悦。

他认识苏辙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常听苏辙一次又一次地谈起苏轼,不曾想原来苏辙也向苏轼提过他,不消说他在这一刻颇为感动。

苏轼已拍了拍他的肩。

但苏轼的手还执着苏辙的手。

“子由,该放我们进门了吧。”

“是你非要先在这里说话的。好,阿兄,我们走吧。”


张耒一向知晓苏氏兄弟的关系很好。

在陈州的这一年多里,有时,他到苏辙家中拜访,会看到苏辙家中出现一些新的玩意,譬如一方砚台,一丸古墨,一个小屏风,诸如此类,闲聊中得知都是苏轼托人送来的。

再偶尔,他与苏辙一同上街游玩,苏辙看到一些新奇的物件,也会特意买下,再托人送往汴京苏轼的住处。

他每每听苏辙提起苏轼的名字,苏辙都是带着笑的,且常用夸赞的语气说:“我自然不如子瞻。”

而今,他也在苏轼这里听到了差不多同样的话:“我当然不如子由。子由的文章,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你的文章像他。”

倒令他丝毫不意外了。

然而也因此,当张耒第一次看到苏轼和苏辙争论时,他的惊讶到了极点。


那是在苏轼暂住陈州的数天之后,起因则是苏轼看了苏辙一篇史论,对其观点全不赞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遂辩论了许久。

老实讲,他们的争论,并不面红耳赤,相反是十分的冷静理智,说话的声音语速也不急不躁,缓缓的待对方将一个观点讲透,再进行反驳。

这期间,苏轼还不忘剥开一个橙子,自己吃一半,再分给苏辙一半。

只是,他们争了几乎一个下午,仍然是谁也不肯服谁。苏辙慢悠悠地吃着苏轼递过来的橙肉,随后又呷了一口酒,语锋温和,言辞却尖锐。

张耒在旁,恍然发觉,这似是他当初想象中的苏辙。

是眉山的凤凰。

也是藏在古鞘里的剑,终于,出鞘了。


那么,这是真实的苏辙吗?

平心而论,对少年的张耒来讲,苏轼与苏辙的观点,他都觉得有些道理,很想听两人一直说下去。可是,他又不由有些担心:再这样辩下去,是否会有损苏轼与苏辙的兄弟情谊?

虽然目前看来,两人没吵没闹,但谁知道,嫌隙会不会留在心中?

张耒想要劝,又根本没法插口。

到了后来,到了夜深,他只能暂时告辞离开。


翌日清晨,他急着再到苏宅拜访。盖因苏家人也都知他与苏辙关系极好,便直接迎他进门。小院里,黎明光照,正照着伏在桌上的苏轼与苏辙身上,两人显然都醉了,桌上杯盘狼藉,昭示着他们恐怕一夜未眠。

还是苏辙先醒来,他的仪态依然优雅,举止不乱,笑道:“文潜什么时候到的?”然后轻轻拍了拍苏轼的背,轻声唤:“子瞻。”

苏轼缓缓睁开了眼,而林下漏的日光,投在苏轼睡意朦胧的眼中,那一刻,张耒忽觉得苏轼仿佛仙人。

有烟火气的仙人。

因为他爱这个尘世,他爱这个尘世的人。

“文潜,可惜你昨日走得太早,我和子由昨晚一时兴起,写了两首诗,你现在也得来和上一首才行。”

张耒笑了一笑,朝着面前两位师长抬手施了一礼,寒暄两句,遂问起了他最为关心的一个问题:“你们辩完了?”

苏轼点了点头。

张耒好奇地问:“谁辩赢了?”

苏轼道:“他没有说服我。”

苏辙看了兄长一眼,眼神里有温暖的笑意。

苏轼接着笑道:“我也没有说服他。”


这很正常。

他们是进退出处、无不相同的兄弟,但终究是两个人,而非一个人。

他们对彼此的称赞出自真心,也的的确确认为自己比不上对方,但他们对自己,却还是始终有着骄傲的自信。

他们是一座山的两个山峰,并肩而立,谁也不会比谁低。

张耒突然有些明白这个道理。


往后的一年年里,张耒越发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终究是要分开的。

先是苏辙送苏轼离开陈州,再过数月,张耒也终是踏上了前往京师的路,于熙宁六年登进士第,同样开始了他的学而优则仕。

宦海浮沉,各在一地,但他们的书信往来始终频繁。

张耒渐渐发现,苏轼与苏辙虽偶有观念分歧,从不退让,然而更多时候,无论是对文学的见解,还是国事政事的看法,兄弟两人出奇的一致。

是本就志同,本就道合。

本就心灵相契。

这与血缘亲情无关。

人生在世,寻一敌手难,寻一知音难,若要一敌手兼知音,那是可遇而不可求。

苏轼与苏辙却不须求,甚至也不须遇,落地便是。


如果有一天,你今世唯一的敌手知音,亦是血脉相连的手足,极有可能与你阴阳相隔,你会如何做?

张耒不敢想。


元丰二年,张耒尉寿安,途经南京应天府。

他当然要去拜访时在南京的苏辙。

他的心情很忐忑。

比他当年在陈州初见苏辙之前还要忐忑。

前不久,苏轼因文字下狱一案,天下为之震动,张耒自然先是忿忿不平,且也伤心难过,关切担忧。可是他明白,这世上最关心、最牵挂苏轼的,莫过于苏辙。

子由先生而今如何了?

张耒有一百种猜测,却无论如何都不曾猜到,苏辙现在的状态与之前好像没什么区别,仍然镇定,平静,见到他,微微地笑着招呼,道了一声:

“文潜,一别经年,今日再见,幸甚。”


总之,张耒在苏辙的身上看不到一丝乱。

很多年后,已是垂暮老者的张耒谈起昔年人物,道过一句:“平生见人多矣,惟见苏循州不曾忙。苏公虽事变纷纭至前,而举止安徐,若素有处置。”

别人只当他说的是元祐时手握权柄、处理纷乱政事的苏黄门,这虽倒也没错,可唯有他自己明白,他所言的不但是那个执掌政权的一朝副相,还是那个甘愿以在身官职为兄赎命的俗世凡人。

若素有处置。

对,张耒想,苏辙的神情里显示着他是有处置的。

张耒稍稍放下心。


只能说是稍稍,便因只要与苏辙处上不到一个时辰,张耒就能发现,苏辙不是完全没有变化。

他不像从前那般真正开怀地笑,眉间还有隐隐的不可察觉的愁绪,与些许疲倦。张耒几次张口欲言,却又不知开口以后该说了什么。

张耒须尽快前往寿安赴任,在南京待不了几天。终于,在临行的前一天,他和了苏辙一首诗,右手握笔,最后二十个字,手腕几次转动,停停顿顿半晌,才总算完成:

“酌公芳尊酒,愿公百忧止。履善神所劳,委置目前事。”


苏辙笑了。

他读完这首和诗,目光停留在最后两句上,笑着道:“文潜,怎么几年不见,你的字退步了?”

“你的心乱,所以字写得也乱。”不待张耒回话,苏辙又道,“待你去寿安以后,需要你忙的事恐怕很多,这样的状态怎能行?放心吧,不必担忧。”

张耒没想到这会儿苏辙还会来劝自己,沉默有顷,道:“那您呢?您能放下心吗?”

苏辙道:“我早已经放下了心,无论什么结果,是好是坏,我都可以接受,也都有考虑过如何做。”

张耒道:“那如果……子瞻先生他真的遭遇不测……”

这句话刚问出来,张耒就后悔了,慌忙欲要拿别的话岔开。

苏辙笑了一下,神情里有一种决然:“那我不独活。”


张耒的心里好像蓦地炸响了一个雷。

无声的,惊雷。


“这些天,我已经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苏辙的语气很轻松,“没有什么让我牵挂的了。”

张耒怔怔站着,只觉自己此刻无论说什么语言都是苍白的。

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人,其实比谁都固执。

幸而,到最后,所有人最害怕出现的结果并没有出现。


但现在这结果也并不算好。

许多人因为害怕恐惧而与苏轼、苏辙断了联系。

张耒不怕,不惧。

他照样会给苏轼、苏辙写信,照样会因看到苏轼、苏辙的一篇新诗文而欣喜不已。

一开始,张耒也担心两位师长是否会因打击而沉浸于悲伤中,渐渐的他看着苏轼、苏辙的诗文,这个担心不再有。

若说苏轼是拥抱苦难,在坏日子里也可以快乐度日的人;那苏辙则是以一种理性的思维去看待苦难。

那日正晴,张耒站在一座高台上,望向辽阔无边的苍穹,忽然忆起那年苏轼在密州修葺城上废台,苏辙将旧台名之为超然,再之后,兄弟两人一作超然台赋,一作超然台赋记。

殊途同归,他们都能超然物外,超越苦难。

只不过子由先生表现得更理智,更沉静。

可在这理智沉静之下,究竟有没有锋芒?


张耒再见苏轼与苏辙,是在元祐元年。

那一年,苏辙先任右司谏一职,不过短短数月时间,便上奏章七十余封,不但比谁上的奏章都多,都频繁,且篇篇涉及当时重要政事,仿佛一把把利刃划拨朝堂迷雾。

他常常是“谏草未成眠未稳”,比苏轼更加繁忙。

偶尔休沐,张耒与苏轼以及其他朋友诗酒唱和,竟也难得一见苏辙的身影。


那是个灯火繁华的夜晚——汴京城的每个夜晚本来就都热闹,张耒到苏宅拜访,得到苏辙还未归家的消息,他沉思了一会儿,回过头,倏然只见苏辙下了车,身着一身官服,于月下灯火中走来。

张耒不知为何突然道出一句:“您现在像我当初想象中的样子。”

苏辙微微扬眉,笑着反问:“想象?”

张耒道:“我看到了您的锋芒。”

苏辙似是怔了一怔,随即略一沉吟,便微笑道:“我如今是右司谏。”

张耒颌首。

苏辙道:“当年范文正公任右司谏,欧阳文忠公特意写下一篇《上范司谏书》以贺,你可知道?”

“学生以前读过这篇文章。”

“那文中有言:‘司谏,七品官尔,于执事得之不为喜,而独区区欲一贺者,诚以谏官者,天下之得失、一时之公议系焉。’‘若天下之失得,生民之利害,社稷之大计,惟所见闻而不系职司者,独宰相可行之,谏官可言之尔。故士学古怀道者,仕于时,不得为宰相,必为谏官,谏官虽卑,与宰相等。’”

苏辙的神色相当郑重,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

“我虽不敢与文正公相比,但也亦任天下之责。”


岂止是锋芒。张耒在那一刻骤然生出一个念头,他不但看到了苏辙的锋芒,也看到了苏辙的壮怀激烈。

隐藏在平和持重之下的壮怀激烈。

似是无声的惊雷。


苏辙任右司谏一职其实不到一年,再后来历任中书舍人、户部侍郎、尚书右丞、门下侍郎等职,终其元祐一朝,不曾离开京城。

他的表现,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吕公著说过的一句话代表了不少人的讶异:“只谓苏子由儒学,不知吏事精详如此。”

然而退了朝,回到家中,脱下了官服的苏辙,着鹤氅,执卷春风里,提笔天地间,也与那个早年蹉跎岁月、只寄情于文墨、且将自我磨炼的苏子由无甚区别。


那一日的西苑雅会,与会者众多。有人弹琴长啸,有人饮酒作画,有人手谈一局,有人聚在一起琢磨昨日所作诗文,还有人纵声高歌,歌声穿云裂石,任谁也无法忽视。

苏辙站在一张桌旁,正看王诜画作,偶尔也抬眼望望前方豪放不羁的歌者,微微笑了笑。

他很宁静。

宁静到几乎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可是歌者却不同。

天才如苏轼,也有他所不擅长的,譬如——唱歌。苏轼并不是醉心于音律的人,偏偏他一旦作歌,遂令人耳目一新,心胸一爽,即使觉不在调上,也想要听下去。

王诜却不愿捧这个场,叹道:“子瞻这歌……”

苏辙在旁接道:“甚好。”

王诜觑了苏辙一眼,旋即又低下头,一边继续画自己的画,一边道:“但愿你这话不是违心的话。”

张耒笑道:“我知道少公从不说违心的话。”

王诜点点头道:“那子由你是真觉得好?”

苏辙笑道:“子瞻作歌,不求旁人称赞,只求自己痛快。所以,他只要唱得欢喜,那自然是甚好。”

王诜也笑了笑,过了须臾,忽再次抬起头来,道:“子由何不也歌一曲。”

这话才落,秦观正巧走来,当下起哄,赞同王诜意见。

苏辙则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

王诜道:“你是不爱出风头。”

苏辙平和地道:“既听他作歌,又看你作画,我觉得更有意思,我又何必唱?”

王诜不再言语。秦观却似还有话想说,嘴唇翕动,到最后也没有开口。


夕风穿过柳间。张耒忽拿扇子敲了一敲秦观肩膀,见秦观转头看向他,他方问道:

“你刚刚想说什么?”

“倒没什么,只是见子由先生如此,想起了前些天有人写信于我,信中提到中书与补阙二公……”秦观好像回忆了微时,才接着压低了声音,近似耳语般地笑道,“我回信说:中书之道如日月星辰经纬天地,有生之类皆知仰其高明。补阙则不然,其道如元气行于混沌之中,万物由之而不知也。故中书尝自谓‘吾不及子由’,仆窃以为知音。”

“其道如元气行于混沌之中,万物由之而不知也……”张耒喃喃自语,继而默然半晌,这才笑道:“你倒是少公的知音。不过,他虽为元气,有时也作雷鸣电驰,轰轰烈烈。”

“我不是。你能说这句话,才是他的知音。”

“或许,我们都不是。”


无论张耒与秦观,抑或其余人,他们皆从不敢自称是苏轼与苏辙的知音。

但他们毕竟是了解苏轼与苏辙的人。

了解苏辙的人现在越来越少了。

以后,还会有吗?


一头花白头发的老人收回思绪,用无比平静的口吻,向面前的年轻人提问:“你有看过颍滨先生在独居颍川的这些年里,所写的诗吗?”

年轻人颌首道:“朝廷禁元祐党人诗文,我们私下里偷偷传阅,能读到的不多,但也有一些。”

“你若读透了,读懂了,便不会再有这个疑问。他从不是平和淡泊的人,他的心头火焰今也犹在,又怎会心灰意冷?”张耒淡淡笑道,“他这些年虽然闭门谢客,从不见人,但他的诗,可是春秋啊……”

“春秋?”年轻人蹙蹙眉,“烦请先生赐教。”

“我不能教你。”张耒摇头道,“我只能了解一部分。真正完全能懂他的人……”

早已不在了。


那精神化作了日月星辰,化作了山川大河,与天地不朽永存。

可人终究是消逝于世间,不能开口,不能提笔。正如苏辙自己题过的诗句:“敌手一时无复在,赏音他日更难期。”


“不过,是你也好,是后来人也罢,若能读懂他哪怕一点思想……这于他而言,便已足够。”

若你能从这无声处,听到一声惊雷。

他便不朽永存。



—完—



注:


1.张耒晚年住在陈州,就是他当年十七岁,初见苏辙的陈州。

2.“士有闻道于达者”那段,是苏轼去世后,张耒因为出钱在禅院饭僧,祭奠苏轼而遭弹劾,被贬黄州,在黄州结识了一位叫潘大临的朋友,给潘大临的文集写序,序里的一段。

潘大临也是多年前苏轼被贬黄州后,认识的一位朋友。

张耒没有明说“达者”是谁,但其实不言而喻。

3.本文苏轼见到苏辙说我昨晚梦见你写了诗,是用了苏轼诗句“汝从何方来,笑齿粲如玉。探怀出新诗,秀语夺山绿。觉来已茫昧,但记说秋菊”的梗。

当然苏轼这诗不是熙宁四年写的,但是既然以前就梦过弟弟写诗,以后也可以继续梦见弟弟写诗嘛。

4.苏轼说张耒的文章像苏辙那段出自《答张文潜书》。

“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但同样这篇答张文潜书也不是这时候在陈州写的……我移动了一下时间线。

5.在苏轼去世很多年后,苏辙既写过“恨不得质之子瞻也。”

也写过“欲复质之子瞻而不可得,言及于此,涕泗而已。”

他俩都说过自己不如对方是真的,但他俩很爱辩论也是真的。

6.乌台诗案,押他去京师的路上,苏轼曾想过跳河自杀,但跳河前,想到自己如果死了,“子由必不独生”,才没跳的。

苏轼既然这么想过,或许……苏辙真的会这么做。

7.张耒对苏辙的“吾平生见人多矣,唯见苏循州不曾忙”评价,和吕公著对苏辙的“只谓苏子由儒学,不知吏事精详如此”评价,再以及秦观对苏辙的“其道如元气行于混沦之中”评价,全部出自史实。

秦观的评价见《答傅彬老简》:

彬老足下,昨奉手教,所以慰诲甚勤,并蒙录示《寄苏登州书》并《题眉山集后》,尊贤善道,发于诚心,词旨清婉,近世所希见也。发函展读,殆不能释手。钦想高风,益增企系。屡迫贱事,修报后时,悚愧何已!然仆昧陋,不能具晓盛意,中间有未然处,辄为左右具言之。惟阁下恕其僭易,幸甚幸甚!阁下谓蜀之锦绮妙绝天下,苏氏蜀人,其于组丽也独得之于天,故其文章如锦绮焉。其说信美矣,然非所以称苏氏也。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次则器足以任重,畿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阁下论苏氏而其说止于文章,意欲尊苏氏,适卑之耳。阁下又谓三苏之中,所愿学者,登州为最优。于此尤非也。老苏先生,仆不及识其人,今中书、补阙二公,则仆尝身事之矣。中书之道如日月星辰经纬天地,有生之类皆知仰其高明。补阙则不然,其道如元气行于混沦之中,万物由之而不知也。故中书尝自谓“吾不及子由”,仆窃以为知音。阁下试羸数日之粮,谒二公于京师;不然,取其所著之书,熟读而精思之,以想见其人。然后知吾言之不谬也。文翁哀词,抒思久矣,重蒙示谕,尤增感怆。时气尚热,未及晤见,千万顺时自爱,因风无惜以书见及,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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