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有参考我圈大手们的一些学术著作。
1.江上同舟诗满箧——《南行集》
目前可考证的、流传下来的苏轼与苏辙各自最早所作之诗,乃是嘉祐四年,两人母忧服丧结束,与父亲苏洵乘舟离眉,南行赴京师路上所写。
(传言苏辙十九岁时在眉州作绝胜亭诗,其真实性存疑。)
而他们同舟的这一路上,由于时间不急,他们基本上是一边旅游,一边赶路的,期间将一路见闻皆作为诗。苏轼和苏辙两人的大部分诗题,是一模一样的。
待到舟行至江陵,他们三人遂将各自所作诗赋合编为一集,名为《南行前集》(又名《江行唱和集》),由苏轼作叙。
“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己亥之岁,侍行适楚,舟中无事,博弈饮酒,非所以为闺门之欢,而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盖家君之作与弟辙之文皆在,凡一百篇,谓之《南行集》。将以识一时之事,为他日之所寻绎,且以为得于谈笑之间,而非勉强所为之文也。时十二月八日,江陵驿书。”
如今南行集已佚,但集中大部分诗,可在他们各自的诗文集里见到;另有少部分很可惜,仍是失传。
严谨地说,这期间苏轼与苏辙在舟上所作诗歌,既非情诗,也非唱和,但由于这是他们同行同时所作,且基本同题目,因此也作为糖,整理于此。
苏轼:1.《郭纶》2.《初发嘉州》3.《过宜宾见夷中乱山》4.《夜泊牛口》5.《戎州》6.《舟中听大人弹琴》7.《泊南牛口期任遵圣长官到晚不及见复来》8.《江上看山》9.《涪州得山胡次子由韵》10.《留题仙都观》11.《屈原塔》12.《严颜碑》13.《竹枝歌》14.《望夫台》15.《八阵碛》16.《滟滪堆赋》17.《入峡》18.《巫山》19.《巫山庙上下数十里,有乌鸢无数,取食于行舟之上,舟人以神之故,亦不敢害》20.《过巴东县不泊,闻颇有莱公遗迹》21.《昭君村》22.《屈原庙赋》23.《江上值雪,效欧阳体,限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为比,仍不使皓白洁素等字,次子由韵》24.《游三游洞》25.《寄题清溪寺》
苏辙:1.《郭纶》2.《初发嘉州》3.《过宜宾见夷中乱山》4.《夜泊牛口》5.《戎州》6.《舟中听琴》7.《泊南井口期任遵圣》8.《江上看山》9.《山胡》10.《留题仙都观》11.《屈原塔》12.《严颜碑》13.《竹枝歌》14.《望夫台》15.《八阵碛》16.《滟滪堆》17.《入峡》18.《巫山赋》19.《巫山庙乌》20.《寇莱公》21.《昭君村》22.《屈原庙赋》23.苏辙原诗已佚24.《游三游洞》25.《寄题清溪寺》
然后,他们到了江陵,下船,由水路改为陆路赴京师。
这期间所作诗歌又编为《南行后集》,由苏辙作引。
可惜此集与苏辙写的引都已失传,集中诗歌流传下来了一部分。
苏轼:1.《荆门惠泉》2.《次韵答荆门张都官维见和惠泉诗》3.《浰阳早发》4.《襄阳古乐府三首》(野鹰来/上堵吟/襄阳乐)5.《双凫观》
苏辙:1.《荆门惠泉》2.《答荆门张都官维见和惠泉》3.《浰阳早发》4.《襄阳古乐府二首》(野鹰来/襄阳乐)5.《双凫观》
2. 谁肯埙终不听篪——《岐梁唱和集》
要知道《南行集》乃是他们父子三人共同编订,但《岐梁唱和集》就是只由苏轼与苏辙所编,真正独属于他们的情诗集。
虽然如今也已佚,但所幸集中诗歌基本上都保留在他们各自的诗文集里。
嘉祐六年,苏轼与苏辙应制科,后苏轼被授为凤翔府判官;苏辙则因为我们大家都明白的原因,朝廷授他为商州军事推官,他以侍奉父亲为借口,很刚地选择不去赴任。
于是,两人一在凤翔(岐),一在汴京(梁),分隔两地,但彼此诗歌往来不断,三年后编此集。
第一首诗,写自于嘉祐元年十一月,苏轼赴凤翔判官任;而此时朝廷虽授苏辙商州军事推官之职,但时任知制诰的王安石认为他制策“专攻人主”,不肯替他撰词,他就一直不能赴任。
所以他先送苏轼去凤翔,一直送到送到离京,送到郑州的西门。
这也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离别。
昔日的“未尝一日相舍”的两人刚分开一会儿就受不了,苏轼当即在马背上就赋诗一首。
苏轼《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悽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诗里,第一次提到了“夜雨对床”之约。
苏轼在末两句之旁自注:
尝有夜雨对床之言,故云尔。
然后同样的,苏辙刚和苏轼分开没多久,回京师途中,途径渑池——这是嘉祐元年他们第一次离开眉山,赴京赶考路过的地方,当时还曾一起在僧房题壁。
于是他怀念往事,当即也写诗寄给苏轼。
苏辙《怀渑池寄子瞻兄》: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
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渡古崤西。
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
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
此处的“曾为县吏”之句,指的是嘉祐二年他与苏轼同进士及第,然而不久后母亡,他俩回乡丁忧,直到除丧之后,朝廷曾授过他“渑池县主簿”一职,不过他还未赴任,就参加了制科。
苏轼收到诗后,次韵了一首。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接下来,十二月,苏轼到了凤翔府任判官,不久后游览凤翔各处,作《凤翔八观》诗之《石鼓歌》《诅楚文》《王维吴道子画》《维摩像》《东湖》《真兴寺阁》《李氏园》《秦穆公墓》。
寄苏辙,苏辙八首皆和之。
这八首x2的唱和里,他们有一些观点的讨论,甚至辩论。比如说《题王维吴道子画》和《秦穆公墓》这两首。
苏轼《王维吴道子画》: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
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
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
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
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
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
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
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
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
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
祇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
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
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
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
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
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苏辙《王维吴道子画》:
吾观天地间,万事同一理。
扁也工斫轮,乃知读文字。
我非画中师,偶亦识画旨。
勇怯不必同,要以各善耳。
壮马脱衔放平陆,步骤风雨百夫靡。
美人婉娩守闲独,不出庭户修容止。
女能嫣然笑倾国,马能一蹴致千里。
优柔自好勇自强,各自胜绝无彼此。
谁言王摩诘,乃过吴道子。
试谓道子来,置女所挟从软美。
道子掉头不肯应,刚杰我已足自恃。
雄奔不失驰,精妙实无比。
老僧寂灭生虑微,侍女闲洁非复婢。
丁宁勿相违,幸使二子齿。
二子遗迹今岂多,岐阳可贵能独备。
但使古壁常坚完,尘土虽积光艳长不毁。
按苏轼看来,吴道子“虽妙绝,犹以画工论”,而王维“得之于象外”,显然他是更推崇王维的。
而苏辙却反驳说,“优柔自好勇自强,各自胜绝无彼此。谁言王摩诘,乃过吴道子”,他认为两者风格不同,不应该比较出胜负。
苏轼《秦穆公墓》:
橐泉在城东,墓在城中无百步。
乃知昔未有此城,秦人以泉识公墓。
昔公生不诛孟明,岂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
乃知三子徇公意,亦如齐之二子从田横。
古人感一饭,尚能杀其身。
今人不复见此等,乃以所见疑古人。
古人不可望,今人益可伤。
苏辙《秦穆公墓》:
泉上秦伯坟,下埋三良士。
三良百夫特,岂为无益死。
当年不幸见迫胁,诗人尚记临穴惴。
岂如田横海中客,中原皆汉无报所。
秦国吞西周,康公穆公子。
尽力事康公,穆公不为负。
岂必杀身从之游,夫子乃以侯嬴所为疑三子。
王泽既未竭,君子不为诡。
三良徇秦穆,要自不得已。
先秦时,秦穆公卒,以子车氏之三子为殉,此三子皆秦之良,因此秦人哀之,为之赋《黄鸟》——就是《诗经》里的《黄鸟》,其中言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但苏轼这首诗里却认为三良殉穆公乃出自于自愿,乃是抱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心,“古人感一饭,尚能杀其身。今人不复见此等,乃以所见疑古人”。
苏辙又反驳说,“三良百夫特,岂为无益死”,认为三良之殉是“不得已”,为三良抱不平。
由这两个例子可见,苏轼与苏辙少年读书时,一定也是经常讨论,甚至在观念有分歧时进行辩驳的——他的思想大部分是相同的,他们的确是知音知己,但毕竟也是有着两个灵魂的两个人。
况且其实如果你有一个知心人常和你讨论辩论,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所以可以想见,二苏如今刚刚分离,不能再像少年时那样天天见面,即时讨论,那么互相寄诗不但是以解相思之苦,也是为了如同以前那般交流思想。
除此之外,凤翔八观诗里还有首很rio的《东湖》。
苏轼《东湖》:
吾家蜀江上,江水清如蓝。
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
况当岐山下,风物尤可惭。
有山秃如赭,有水浊如泔。
不谓郡城东,数步见湖潭。
入门便清奥,恍如梦西南。
泉源从高来,随波走涵涵。
东去触重阜,尽为湖所贪。
但见苍石螭,开口吐清甘。
借汝腹中过,胡为目眈眈。
新荷弄晚凉,轻棹极幽探。
飘飖忘远近,偃息遗佩篸。
深有龟与鱼,浅有螺与蚶。
曝晴复戏雨,戢戢多于蚕。
浮沉无停饵,倏忽遽满篮。
丝缗虽强致,琐细安足戡。
闻昔周道兴,翠凤栖孤岚。
飞鸣饮此水,照影弄毵毵。
至今多梧桐,合抱如彭聃。
彩羽无复见,上有鹯搏䳺。
嗟予生虽晚,好古意所媅。
图书已漫漶,犹复访侨郯。
卷阿诗可继,此意久已含。
扶风古三辅,政事岂汝谙。
聊为湖上饮,一纵醉后谈。
门前远行客,劫劫无留骖。
问胡不回首,毋乃趁朝参。
予今正疏懒,官长幸见函。
不辞日游再,行恐岁满三。
暮归还倒载,钟鼓已韽韽。
苏辙《东湖》:
不到东湖上,但闻东湖吟。
诗词已清绝,佳境亦可寻。
蜿蜒苍石螭,蟠拿据湖心。
倒腹吐流水,奔注为重深。
清风荡微波,渺渺平无音。
有鳖行在沙,有鱼跃在浔。
鳖圆如新荷,鱼细如蠹蟫。
梧桐生两涯,萧萧自成林。
孙枝复生孙,已中瑟与琴。
秋虫噪蜩蚻,春鸟鸣鴂鵀。
有客来无时,濯足荫清阴。
自忘府中官,取酒石上斟。
醉倒卧石上,野虫上其襟。
醒来不知莫,湖月翻黄金。
油然上马去,纵意不自箴。
作诗招路人,行乐宜及今。
人生不满百,一瞬何所任。
路人掉头笑,去马何骎骎。
子有不肖弟,有冠未尝簪。
愿身化为线,使子为之针。
子欲烹鲤鱼,为子溉釜鬵。
子欲枕山石,为子求布衾。
异乡虽云乐,不如反故岑。
瘦田可凿耕,桑柘可织纴。
东有轩辕泉,隐隐如牛涔。
西有管辂宅,尚存青石砧。
彭女留膝踝,礼拜意已钦。
慈母抱众子,乱石寒萧森。
朝往莫可还,此岂不足临。
慎勿语他人,此意子独谌。
再接下来,很快到了这年的除夕,他们两人不在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苏辙写了一首诗寄给苏轼。苏轼次韵回寄。
苏辙《辛丑除日寄子瞻》:
一岁不复居,一日安足惜。
人心畏增年,对酒语终夕。
夜长书室幽,灯烛明照席。
盘飧杂梁楚,羊炙错鱼腊。
庖人馔鸡兔,家味宛如昔。
有怀岐山下,展转不能释。
念同去闾里,此节三已失。
初来寄荆渚,鱼雁贱宜客。
楚人重岁时,爆竹鸣磔磔。
新春始涉五,田冻未生麦。
相携历唐许,花柳渐牙拆。
居梁不耐贫,投杞避糠覈。
城南庠斋静,终岁守坟籍。
酒酸未尝饮,牛美每共炙。
谓言从明年,此会可悬射。
同为洛中吏,相去不盈尺。
浊醪幸分季,新笋可饷伯。
巑巑嵩山美,漾漾洛水碧。
官闲得相从,春野玩朝日。
安知书閤下,群子并遭馘。
偶成一朝荣,遂使千里隔。
何年相会欢,逢节勿轻掷。
苏轼《次韵子由除日见寄》:
薄宦驱我西,远别不容惜。
方愁后会远,未暇忧岁夕。
强欢虽有酒,冷酌不成席。
秦烹惟羊羹,陇馔有熊腊。
念为儿童岁,屈指已成昔。
往事今何追,忽若箭已释。
感时嗟事变,所得不偿失。
府卒来驱傩,矍铄惊远客。
愁来岂有魔,烦汝为攘磔。
寒梅与冻杏,嫩萼初似麦。
攀条为惆怅,玉蕊何时折。
不忧春艳晚,行见弃夏覈。
人生行乐耳,安用声名籍。
胡为独多感,不见膏自炙。
诗来苦相宽,子意远可射。
依依见其面,疑子在咫尺。
兄今虽小官,幸忝佐方伯。
北池近所凿,中有汧水碧。
临池饮美酒,尚可消永日。
但恐诗力弱,斗健未免馘。
诗成十日到,谁谓千里隔。
一月寄一篇,忧愁何足掷。
一个“有怀岐山下,展转不能释”,认为“偶成一朝荣,遂使千里隔”。
一个“强欢虽有酒,冷酌不成席”,认为“感时嗟事变,所得不偿失”。
可以感受到初次异地恋的两个人的相思之情。
而除夕过后,到了嘉祐七年的二月,苏轼到凤翔府的属县办事,将一路经历作诗,寄给苏辙。苏辙次韵。
两首诗都非常长,我只贴一下各自的最后几句。
苏轼《壬寅二月,有诏令郡吏分往属县减决囚禁。自十三日受命出府,至宝鸡、虢、郿、盩、厔四县。既毕事,因朝谒太平宫,而宿于南溪溪堂,遂并南山而西,至楼观大秦寺,延生观,仙游潭,十九日归,作诗五百言,以记凡所经历者寄子由》:
满瓶虽可致,洗耳叹无由。
忽忆寻蟆培,方冬脱鹿裘。
山川良甚似,水石亦堪俦。
惟有泉傍饮,无人自献酬。
苏辙《次韵子瞻减降诸县囚徒事毕登览》:
今游虽不与,后会岂无由。
昼出同穿履,宵眠共覆裘。
弟兄真欲尔,朋好定谁俦。
试写长篇调,何人肯见酬。
苏轼诗里的“寻蟆培”,指的是嘉祐四年他们坐船南行途中,曾经一起游玩的一个地方。他有自注:
昔与子由游虾蟆培,方冬,洞中温温如二三月。
但这回,他的身边却无子由。
以及,顺便说一下,我很喜欢的一个点。
除夕日他们互寄的诗,是苏辙感伤说着“偶成一朝荣,遂使千里隔。何年相会欢,逢节勿轻掷”,然后苏轼安慰他“诗成十日到,谁谓千里隔。一月寄一篇,忧愁何足掷”。
而这里,轮到苏轼想起往事感伤“山川良甚似,水石亦堪俦。惟有泉傍饮,无人自献酬”,就变成了苏辙安慰他“今游虽不与,后会岂无由”。
他们真的是会互相给予对方力量,给予对方光明的一对。
不久后,凤翔府大旱,苏轼到太白山祈雨,事情办完了又在周围游览,作诗七首。前四首,苏辙有次韵;后四首,他虽没次韵,但有同名的诗。
苏轼:1.《太白山下早行,至横渠镇,书崇寿院壁》2.《留题延生观后山上小堂》3.《留题仙游潭中兴寺,寺东有玉女洞,洞南有马融读书石室,过潭而南,山石益奇,潭上有桥,畏其险不敢渡》4.《石鼻城》5.《磻溪石》6.《郿坞》7.《楼观》
苏辙:1.《次韵子瞻太白山下早行题崇寿院》2.《次韵子瞻延生观后山上小堂》3.《次韵子瞻题仙游潭中兴寺》4.《石鼻城》5.《磻溪石》6.《楼观》
贴一下其中两首x2。
苏轼《太白山下早行,至横渠镇,书崇寿院壁》:
马上续残梦,不知朝日升。
乱山横翠幛,落月澹孤灯。
奔走烦邮吏,安闲愧老僧。
再游应眷眷,聊亦记吾曾。
苏辙《次韵子瞻太白山下早行题崇寿院》:
山下晨光晚,林梢露滴升。
峰头斜见月,野市早明灯。
树暗犹藏鹊,堂开已馔僧。
据鞍应梦我,联骑昔尝曾。
嘉祐二年他们离眉赴京应举路上,曾经到过横渠镇,一起游玩过崇寿院。
所以苏轼诗有“再游应眷眷,聊亦记吾曾”之语,苏辙诗有“据鞍应梦我,联骑昔尝曾”之语。
苏轼《留题仙游潭中兴寺,寺东有玉女洞,洞南有马融读书石室,过潭而南,山石益奇,潭上有桥,畏其险,不敢渡》:
清潭百尺皎无泥,山木阴阴谷鸟啼。
蜀客曾游明月峡,秦人今在武陵溪。
独攀书室窥岩窦,还访仙姝款石闺。
犹有爱山心未至,不将双脚踏飞梯。
苏辙《次韵子瞻题仙游潭中兴寺》:
潭边沙水不成泥,潭上孤禽挂崄啼。
缭绕飞桥能试客,蒙茸翠蔓巧藏溪。
云为绛帐马融室,石作屏风玉女闺。
仙果知君今未足,临潭脚战怕长梯。
这两首很好玩,苏轼觉得谭上的桥太险了,不敢过去,很可爱;苏辙打趣他“临潭脚战怕长梯”,也很可爱。
他们互相打趣不止一次,就都很可爱。
然后,还有一首诗,写作时间不清楚,但因为提到凤翔的大旱了,就这里说一下。
凤翔府后来终于下雨了,恰好苏轼修的亭子也建好了,就取名为喜雨亭。苏轼以隋仁宫的怪石植于喜雨亭之北,苏辙作诗寄之。
苏辙《子瞻喜雨亭北隋仁寿宫中怪石》:
仁寿宫中稆谷生,太湖苍石草间横。
兴衰换世身犹在,南北从人事已轻。
累石作台秋藓上,凿汧通水细渠清。
三年此亦非公有,空使他年记姓名。
这诗里是觉得苏轼搞这么麻烦,但三年之后离任也就不属于你了,“空使他年记姓名”而已。
我还真很喜欢苏辙这种不执着于“欲”的思想,用苏轼的话来说这是“达”的表现。
但苏轼是喜欢体验人生的,感受人生,享受人生的,他这种人生态度也非常好。
两人就很互补。
再之后,苏辙知道了苏轼在凤翔府修了下自己住的地方,栽种了一些植物,就写了二十一首诗寄给苏轼,苏轼一一次韵。
可惜,苏辙的二十一首全部已佚,我们现在只能看到苏轼的次韵。
苏轼《次韵子由岐下诗》引:
予既至岐下逾月,于其廨宇之北隙地为亭。亭前为横池,长三丈。池上为短桥,属之堂。分堂之北厦为轩窗曲槛,俯瞰池上。出堂而南,为过廊,以属之厅。廊之两傍,各为一小池。三池皆引汧水,种莲养鱼于其中。池边有桃、李、杏、梨、枣、樱桃、石榴、樗、槐、松、桧、柳三十馀株。又以斗酒易牡丹一丛于亭之北。子由以诗见寄,次韵和答,凡二十一首。
这二十一首分别是:
《北亭》《横池》《短桥》《轩窗》《曲槛》《双池》《荷叶》《鱼》《牡丹》《桃花》《李》《杏》《梨》《枣》《樱桃》《石榴》《樗》《槐》《桧》《松》《柳》
我贴一下其中一首。
《轩窗》:
东邻多白杨,夜作雨声急。
窗下独无眠,秋虫见灯入。
再后来这年重阳,凤翔府同事们聚会,苏轼不参加,一个人独游,思念苏辙,又作一诗。
苏轼《壬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
花开酒美盍言归,来看南山冷翠微。
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与雁南飞。
明年纵健人应老,昨日追欢意正违。
不问秋风强吹帽,秦人不笑楚人讥。
以及,有宋人笔记说,苏轼是因与凤翔府知府陈希亮闹矛盾,才有“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与雁南飞”之句。
但是,苏轼与陈希亮的矛盾虽是真,这首诗却是壬寅年所作,此时陈希亮还没到任,知凤翔府的是宋选,和苏轼关系很好。
所以,前者是和上司闹矛盾,不参加聚会,一个人委屈想到弟弟哭;后者是明明和上司、同事们关系都很好,仍然不参加聚会,一个人想到弟弟哭……我觉得后者好像更rio一点。
九月二十日,下了微雪,苏轼又怀念苏辙,又写诗两首。苏辙次韵。
苏轼《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其一:
岐阳九月天微雪,已作萧条岁暮心。
短日送寒砧杵急,冷官无事屋庐深。
愁肠别后能消酒,白发秋来已上簪。
近买貂裘堪出塞,忽思乘传问西琛。
其二:
江上同舟诗满箧,郑西分马涕垂膺。
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
官舍度秋惊岁晚,寺楼见雪与谁登。
遥知读《易》东窗下,车马敲门定不应。
苏辙《次韵子瞻秋雪见寄二首》其一:
秋气萧骚仍见雪,客愁缭绕动萦心。
幽吟北户窗声细,归梦函关马迹深。
疏树飞花轻蔌蔌,衰荷留柄乱簪簪。
遥闻诗酒皆推胜,社客何人近纳琛。
其二:
平时出处常联袂,文翰叨陪旧服膺。
自信老兄怜弱弟,岂关天下少良朋。
何时杯酒看浮白,清夜肴蔬粗满登。
离思隔年诗不尽,秦梁虽远速须应。
就我觉得还蛮有意思也蛮甜的一点,苏辙次韵的两首,他次韵苏轼诗其一的那首的最后一句,其实又和苏轼诗其二的最后一句相呼应。
彼此遥知遥闻。
这之后不久,苏辙的商州推官告终于来了,对的,苏轼都在已经凤翔待了差不多一年了,苏辙这才接到朝廷诏令去商州赴任,但他选择不去。
真的很刚。
他上奏朝廷要侍奉父亲三年,朝廷许之。苏轼知道这个消息时,正在病中,作诗三首寄之。苏辙次韵。
苏轼《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一:
病中闻汝免来商,旅雁何时更著行。
远别不知官爵好,思归苦觉岁年长。
著书多暇真良计,从宦无功漫去乡。
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其二:
近从章子闻渠说,苦道商人望汝来。
说客有灵惭直道,逋翁久没厌凡才。
夷音仅可通名姓,瘿俗无由辨颈腮。
答策不堪宜落此,上书求免亦何哉。
其三:
辞官不出意谁知,敢向清时怨位卑?
万事悠悠付杯酒,流年冉冉入霜髭。
策曾忤世人嫌汝,《易》可忘忧家有师。
此外知心更谁是,梦魂相觅苦参差。
苏辙《次韵子瞻闻不赴商幕三首》其一:
怪我辞官免入商,才疏深畏忝周行。
学从社稷非源本,近读诗书识短长。
东舍久居如旧宅,春蔬新种似吾乡。
闭门已学龟头缩,避谤仍兼雉尾藏。
其二:
南商西洛曾虚署,长吏居民怪不来。
妄语自知当见弃,远人未信本非才。
厌从贫李嘲东阁,懒学谀张缓两腮。
知有四翁遗迹在,山中岂信少人哉。
其三:
埙动篪鸣只自知,忧轻责少幸官卑。
声名谩作耳中瑱,科第空收颔底髭。
西鄙猖狂犹将将,中朝闲暇自师师。
近成新论无人语,仰羡飞鸿两翅差。
这六首我都非常非常喜欢。
清代学者王文诰曾注此三首诗云:
是时,子由为宰执两制磐错之甚,自其年少释褐,又举直言,一鼓足气,至是消磨尽矣。公既怜之痛之,又欲解之勉之,读此三诗,真乃可歌可泣,非深知其故不可得其情也。
“怜之痛之,又欲解之勉之”是真的,但我完全不同意王文诰所说的苏辙“一鼓足气,至是消磨尽”,不说苏辙后来人生里的表达,但看他次韵的这三首,也看得出他内心隐藏的没有磨灭的傲气。
就说第二首,苏轼的“近从章子闻渠说,苦道商人望汝来”里的章子指的是当时的商州令章惇,之前苏轼出公差的时候,和章惇见过面。他先说商人都盼望苏辙去商州赴任,后面又写“答策不堪宜落此”,显然有为苏辙痛心之意。
而苏辙次韵的“妄语自知当见弃”确有牢骚之意,但关键在于下一联“厌从贫李嘲东阁,懒学谀张缓两腮”。
贫李的典指的是李商隐,他和令狐绹本是少年竹马,关系亲密,后因牛李党争而绝交。李商隐曾去令狐绹家想见他,恰巧令狐绹不在,他就在令狐家的墙壁上题下一诗,其中一句是:“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后来令狐绹把李商隐题诗的屋子锁起来终生不再开,与本诗无关,就不再细说了。
谀张的典指的也是唐代的张说,他早年也是敢于直言的人,后来渐渐的才是真的意气消磨,开始粉饰太平。
苏辙“厌从”“懒学”表达了他的执着坚持,他的倔强。
再说第三首,埙动篪鸣的典故出自诗经《何人斯》:“伯氏吹埙,仲氏吹篪。”
所以用来比喻亲密的兄弟。
苏轼诗“辞官不出意谁知”,苏辙回答“埙动篪鸣只自知”,其实就是说此意你知。
对苏辙而言,这时候人生有一知己就够了。
而苏轼又一次说“策曾忤世人嫌汝”,依然是忍不住为苏辙痛心,他想苏辙在京师读《易》,还和父亲在一起,可以暂时忘忧,但他作为苏辙的知心,却离苏辙太远,“此外知心更谁是,梦魂相觅苦参差”。
苏辙也说,近来新作了《新论》,却无知心探讨,羡慕天上飞鸿对对。
这六首诗,苏轼诗中蕴含的深情,苏辙诗中隐藏的傲骨,都是我非常爱的。
再后来不久,苏轼还在病中时,他的同事朋友赵荐给他寄了首诗,他次韵。苏辙又次韵苏轼次韵的这首。
苏轼的诗名《病中,大雪数日,未尝起,观虢令赵荐以诗相属,戏用其韵答之》
苏辙《次韵子瞻病中大雪》:
吾兄笔锋雄,诗俊不可和。
雪中思清绝,韵恶愈难奈。
殷勤赋黄竹,自劝饮白堕。
言随飞花落,意与长风簸。
馀力远见撩,千里寄璀瑳。
嗟予学久废,有类转空磨。
研磨久无得,安可待充货。
空记乘峡船,行意被摧剉。
溟濛覆洲渚,泠冽光照坐。
我唱君实酬,驰骋不遑卧。
譬如逐兽卢,岂觉山径坷。
酒肴助喧热,笔砚尽沾涴。
诗词禁推类,令肃安敢破。
亦有同行人,牵挽赴程课。
尔来隔秦魏,渴望等饥饿。
徒然遇佳雪,有酒谁与贺。
像“吾兄笔锋雄,诗俊不可和”“尔来隔秦魏,渴望等饥饿”这种很rio的句子就不说了,我说一个我以前发现的细节糖。
苏辙诗里“自劝饮白堕”的“白堕”是人名,因其善于酿酒,被苏辙代指为酒。三十年后,苏轼写了一首诗,也用了“白堕”的典。
《拊掌录》:
张文潜谓子瞻:“公诗有‘独看红叶倾白堕’,不知白堕何物?”子瞻曰:“刘白堕善酿酒,见洛阳伽蓝记。”文潜曰:“既是一人,莫难为倾否。”子瞻曰:“魏武短歌行云‘何以解忧惟杜康’,亦是酿酒人名也。”文潜曰:“毕竟用得不当。”子瞻笑曰:“公且先去共曹家那汉理会,却来此间厮磨。”盖文潜时有仆曹某者,作过失去酒器,送天府推治,其人未招承,方文移取会也。满座大冁。
大苏:吐槽我用的典也就算了,吐槽我弟用的典不行。
这首诗后不久,岁晚,苏轼怀念家乡风俗,作诗三首寄苏辙。苏辙次韵。
苏轼《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余官于岐下,岁暮思归而不可得,故为此三诗以寄子由》其一《馈岁》:
农功各已收,岁事得相佐。
为欢恐无及,假物不论货。
山川随出产,贫富称小大。
寘盘巨鲤横,发笼双兔卧。
富人事华靡,綵绣光翻座。
贫者愧不能,微挚出舂磨。
官居故人少,里巷佳节过。
亦欲举乡风,独唱无人和。
其二《别岁》:
故人适千里,临别尚迟迟。
人行犹可复,岁行那可追。
问岁安所之,远在天一涯。
已逐东流水,赴海归无时。
东邻酒初熟,西舍彘亦肥。
且为一日欢,慰此穷年悲。
勿嗟旧岁别,行与新岁辞。
去去勿回顾,还君老与衰。
其三《守岁》:
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
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
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
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
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
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
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
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苏辙《次韵子瞻记岁莫乡俗三首》其一《馈岁》:
周公制乡礼,无有相通佐。
鼎肉送子思,烝豚出阳货。
交亲随高低,岂问小与大。
自从此礼衰,伏腊有饥卧。
乡人慕古俗,酬酢等四坐。
东邻遗西舍,迭出如蚁磨。
宁我不饮食,无尔相咎过。
相从庆新春,颜色买愉和。
其二《别岁》:
富贵日月速,贫贱觉岁迟。
迟速不须问,俱作不可追。
亲旧且酣饮,送尔天北涯。
岁岁虽无情,从我历四时。
酌尔一杯酒,留我壮且肥。
长作今岁欢,勿起异日悲。
掉头不肯顾,曾莫与我辞。
酒阑气方横,岂信从尔衰。
其三《守岁》:
于菟绝绳去,顾兔追龙蛇。
奔走十二虫,罗网不及遮。
嗟我地上人,岂复奈尔何。
未去不自闲,将去乃喧哗。
天上驱兽官,为君肯停檛。
鲁阳挥长戈,日车果再斜。
酾酒劝尔醉,期尔暂蹉跎。
偕醉遣尔去,寿考自足夸。
转眼又是嘉祐八年,上一年的年末是苏轼怀念家乡的岁末风俗,寄诗给苏辙;今年的年初则是苏辙怀念家乡的岁首风俗,寄诗给苏轼。
同样苏轼和之。
苏辙《记岁首乡俗寄子瞻》其一《踏青》:
江上冰消岸草青,三三五五踏青行。
浮桥没水不胜重,野店压糟无复清。
松下寒花初破萼,谷中幽鸟渐嘤鸣。
洞门泉脉龙睛动,观里丹池鸭舌生。
山下瓶罂沾稚孺,峰头鼓乐聚簪缨。
缟裙红袂临江影,青盖骅骝踏石声。
晓去争先心荡漾,莫归誇后醉从横。
最怜人散西轩静,暧暧斜阳著树明。
其二《蚕市》:
枯桑舒牙叶渐青,新蚕可浴日晴明。
前年器用随手败,今冬衣着及春营。
倾囷计口卖馀粟,买箔还家待种生。
不惟箱篚供妇女,亦有锄镈资男耕。
空巷无人斗容冶,六亲相见争邀迎。
酒肴劝属坊市满,鼓笛繁乱倡优狞。
蚕丛在时已如此,古人虽没谁敢更。
异方不见古风俗,但向陌上闻吹笙。
苏轼《和子由踏青》:
东风陌上惊微尘,游人初乐岁华新。
人闲正好路傍饮,麦短未怕游车轮。
城中居人厌城郭,喧阗晓出空四邻。
歌鼓惊山草木动,箪瓢散野乌鸢驯。
何人聚众称道人,遮道卖符色怒嗔。
宜蚕使汝茧如瓮,宜畜使汝羊如麇。
路人未必信此语,强为买服禳新春。
道人得钱径沽酒,醉倒自谓吾符神。
苏轼《和子由蚕市》:
蜀人衣食常苦艰,蜀人游乐不知还。
千人耕种万人食,一年辛苦一春闲。
闲时尚以蚕为市,共忘辛苦逐欣欢。
去年霜降斫秋荻,今年箔积如连山。
破瓢为轮土为釜,争买不啻金与纨。
忆昔与子皆童丱,年年废书走市观。
市人争誇斗巧智,野人喑哑遭欺谩。
诗来使我感旧事,不悲去国悲流年。
从岁末和岁首乡俗这些诗来看,可以想象他们在眉山时的少年生活。
尤其是苏轼那句“忆昔与子皆童丱,年年废书走市观”真的很甜。
再后来,苏轼给苏辙送礼物,送了岐阳十五碑,苏辙作诗。苏轼次韵。
苏辙《子瞻寄示岐阳十五碑》:
堂上岐阳碑,吾兄所与我。
吾兄自善书,所取无不可。
欧阳弱而立,商隐瘦且椭。
小篆妙诘曲,波字美婀娜。
谭藩居颜前,何类学颜颇。
魏华自磨淬,峻秀不包裹。
九成刻贤俊,磊落杂幺么。
英公与褒鄂,戈戟闻自荷。
何年学操笔,终岁惟箭笴。
书成亦可爱,艺业嗟独夥。
余虽谬学文,书字每慵堕。
车前驾骐骥,车后系羸跛。
逾年学举足,渐亦行駊騀。
古人有遗迹,䈕短不及锁。
愿从兄发之,洗砚处兄左。
苏轼《次韵子由论书》:
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
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
貌妍容有矉,璧美何妨椭。
端壮杂流丽,刚健含婀娜。
好之每自讥,不独子亦颇。
书成辄弃去,谬被旁人裹。
体势本阔落,结束入细么。
子诗亦见推,语重未敢荷。
尔来又学射,力薄愁官笴。
多好竟无成,不精安用夥。
何当尽屏去,万事付懒惰。
吾闻古书法,守骏莫如跛。
世俗笔苦骄,众中强嵬騀。
钟张忽已远,此语与时左。
苏辙的诗里是把苏轼的书法着实夸了一把的,最后还表达了想跟苏轼学书之意,“愿从兄发之,洗砚处兄左”。
苏轼当然表示“子诗亦见推,语重未敢荷”,但是苏轼诗的第一句却说“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
这句和之前苏辙的《王维吴道子画》里的那句“我非画中师,偶亦识画旨”,实在太像了。
因此可以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很有自信的人,只不过苏轼更外放,苏辙更内敛,而两人一旦有了分歧,也是会坚持本心去辩论的。
然而平时呢,那当然对对方夸夸夸,反正对方比自己厉害。
这之后不久,苏轼重游终南山。苏辙听闻,作诗寄之。苏轼次韵。
苏辙《闻子瞻重游南山》:
终南重到已春回,山木缘崖绿似苔。
谷鸟鸣呼嘲独往,野人笑语记曾来。
定邀道士弹鸣鹿,谁与溪堂共酒杯。
应有新诗还寄我,与君和取当游陪。
苏轼《重游终南,子由以诗见寄,次韵》:
去年新柳报春回,今日残花覆绿苔。
溪上有堂还独宿,谁人无事肯重来。
古琴弹罢风吹座,山阁醒时月照杯。
懒不作诗君错料,旧逋应许过时陪。
苏辙的“应有新诗还寄我,与君和取当游陪”也是解释了他俩唱和诗为啥这么多,但苏轼的“懒不作诗君错料”……懒不作诗,那你这写的是啥?
在这之前,苏轼送了苏辙岐阳碑,而没过多久苏轼又送了苏辙骊山澄泥砚。自然惯例作诗和次韵。
苏辙《子瞻见许骊山澄泥砚》:
长安新砚石同坚,不待书求遂许颁。
岂必魏人胜近世,强推铜雀没骊山。
寒煤舒卷开云叶,清露沾流发涕潸。
早与封题寄书案,报君湘竹笔身班。
苏轼《次韵和子由欲得骊山澄泥砚》:
举世争称邺瓦坚,一枚不换百金颁。
岂知好事王夫子,自采临潼绣岭山。
经火尚含泉脉暖,吊秦应有泪痕潸。
封题寄去吾无用,近日从戎拟学班。
从诗义来看,应该苏轼先得到了这个澄泥砚,主动要送给苏辙,还没送去时,苏辙写了诗表示你早点寄过来,我给你回礼“湘竹笔”。
又之后,寒食前一日,苏辙写诗寄苏轼。苏轼次韵。
苏辙《寒食前一日寄子瞻》:
寒食明朝一百五,谁家冉冉尚厨烟。
桃花开尽叶初绿,燕子飞来体自便。
爱客渐能陪痛饮,读书无思懒开编。
秦川雪尽南山出,思共肩舆看麦田。
苏轼《和子由寒食》:
寒食今年二月晦,树林深翠已生烟。
绕城骏马谁能借,到处名园意尽便。
但挂酒壶那计盏,偶题诗句不须编。
忽闻啼鵙惊羁旅,江上何人治废田。
苏轼游开元寺,见吴道子画,作诗《记所见开元寺吴道子画佛灭度,以答子由,题画文殊、普贤》。
苏辙的《画文殊普贤》是之前所作,但不知具体时间。
不过诗里有一句:
吾兄子瞻苦好异,败缯破纸收明鲜。
自从西行止得此,试与记录代一观。
苏洵有收藏一张唐时雷琴,久不弹,因为有一天借人,于是自己也弹之。
苏辙作诗《大人久废弹琴,比借人雷琴,以记旧曲十得三四,率尔拜呈》。
苏轼作《次韵子由以诗见报编礼公,借雷琴,记旧曲》。
顺便说这是苏轼在凤翔三年写的所有诗里,唯一一首提到他爹的……给苏辙的诗那么多,提到苏洵的就这一首。
再之后,苏辙听闻苏轼在练习射箭,作诗寄之。苏轼次韵。
苏辙《闻子瞻习射》:
旧读兵书气已振,近传能射喜征鼖。
手随乐节宁论中,箭作鸱声不害文。
力薄仅能胜五斗,才高应自敌三军。
良家六郡传真法,马上今谁最出群。
苏轼《次韵和子由闻予善射》:
中朝鸾鹭自振振,岂信边隅事执鼖。
共怪书生能破的,也如骁将解论文。
穿杨自笑非猿臂,射隼长思逐马军。
观汝长身最堪学,定如髯羽便超群。
苏辙的诗就是夸苏轼,“才高应自敌三军”,这个滤镜好像真的有点厚了。
苏轼的诗里则提到想让苏辙也练习射箭,“观汝长身最堪学”……又一次证明了苏辙的身高真的很高。
不过当时苏辙在王城人海里隐居,读着书,种着地呢。苏辙写了一首种菜诗,苏轼次韵。
苏辙《种菜》:
久种春蔬旱不生,园中汲水乱瓶罂。
菘葵经火未出土,僮仆何朝饱食羹。
强有人功趋节令,怅无甘雨困耘耕。
家居闲暇厌长日,欲看年华上菜茎。
苏轼《次韵子由种菜久旱不生》:
新春阶下笋芽生,厨里霜齑倒旧罂。
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
园无雨润何须叹,身与时违合退耕。
欲看年华自有处,鬓间秋色两三茎。
这年七月,凤翔又大旱,苏轼祈雨途中,又作诗两首。苏辙皆次韵。
苏轼:《是日自磻溪,将往阳平,憩于麻田青峰寺之下院翠麓亭》《二十七日,自阳平至斜谷,宿于南山中蟠龙寺》
苏辙:《次韵子瞻麻田青峰寺下院翠麓亭》《次韵子瞻宿南山蟠龙寺》
苏辙闻苏轼将如终南山太平宫溪堂读书,作诗。苏轼次韵。
苏辙《闻子瞻将如终南太平宫溪堂读书》:
为吏岂厌事,厌事日堕媮。
著书虽不急,实与百世谋。
问吏所事何,过客及系囚。
客实虚搅人,囚有不自由。
办之何益增,不办亦足忧。
嗟此谁不能,脱去使自收。
幽幽南山麓,下有溪水流。
溪上亦有堂,其水可濯漱。
终日不见人,惟有山鹿呦。
是时夏之初,溪冷如孟秋。
山椹黄笠展,林笋紫角抽。
朝取笋为羹,莫以椹为羞。
溪鱼鲤与鲂,山鸟鸴与鸠。
食之饱且平,偃仰自佚休。
试探箧中书,把卷揖前修。
恍如反故乡,亲朋自相求。
蔚如瓮中糟,久熟待一篘。
为文若江河,岂复有刻锼。
尚何忆我为,欲与我同游。
我虽不能往,寄诗以解愁。
苏轼:《和子由闻子瞻将如终南太平宫溪堂读书》
役名则已勤,徇身则已媮。
我诚愚且拙,身名两无谋。
始者学书判,近亦知问囚。
但知今当为,敢问向所由。
士方其未得,惟以不得忧。
既得又忧失,此心浩难收。
譬如倦行客,中路逢清流。
尘埃虽未脱,暂憩得一漱。
我欲走南涧,春禽始嘤呦。
鞅掌久不决,尔来已徂秋。
桥山日月迫,府县烦差抽。
王事谁敢愬,民劳吏宜羞。
中间罹旱暵,欲学唤雨鸠。
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
渭水涸无泥,菑堰旋插修。
对之食不饱,馀事更遑求。
近日秋雨足,公馀试新篘。
劬劳幸已过,朽钝不任锼。
秋风欲吹帽,西阜可纵游。
聊为一日乐,慰此百日愁。
当苏轼准备去终南了,苏辙又作一诗,已佚。如今只有苏轼的次韵。
苏轼《将往终南和子由见寄》:
人生百年寄鬓须,富贵何啻葭中莩。
惟将翰墨留染濡,绝胜醉倒蛾眉扶。
我今废学如寒竽,久不吹之涩欲无。
岁云暮矣嗟几馀,欲往南溪侣禽鱼。
秋风吹雨凉生肤,夜长耿耿添漏壶。
穷年弄笔衫袖乌,古人有之我愿如。
终朝危坐学僧趺,闭门不出闲履凫。
下视官爵如泥淤,嗟我何为久踟蹰。
岁月岂肯与汝居,仆夫起餐秣吾驹。
待苏轼到了南山溪堂,读道藏,苏辙作诗。苏轼次韵。
苏轼《读道藏》:
嗟余亦何幸,偶此琳宫居。
宫中复何有,戢戢千函书。
盛以丹锦囊,冒以青霞裾。
王乔掌关籥,蚩尤守其卢。
乘闲窃掀搅,涉猎岂暇徐。
至人悟一言,道集由中虚。
心闲反自照,皎皎如芙蕖。
千岁厌世去,此言乃籧篨。
人皆忽其身,治之用土苴。
何暇及天下,幽忧吾未除。
苏辙《和子瞻读道藏》
道书世多有,吾读老与庄。
老庄已云多,何况其骈傍。
所读嗟甚少,所得半已强。
有言至无言,既得旋自忘。
譬如饮醇酒,已醉安用浆。
昔者惠子死,庄子哭自伤。
微言不复知,言之使谁听。
哭已辄复笑,不如敛此藏。
脂牛杂肥羜,烹熟有不尝。
安得西飞鸿,送弟以与兄。
其实苏轼写这几首诗的时候,陈希亮已到凤翔府任,所以我个人认为苏轼诗里有“何暇及天下,幽忧吾未除”之句,一方面是他本就好道,本就有入世与出世的矛盾之心,另一方面也应该是因为他在陈希亮手下过得很不愉快。
而苏辙也应知晓此事,最后一句说“安得西飞鸿,送弟以与兄”,思念与爱显露无疑。
在这期间,苏轼还欲迁南溪的会景亭,并把它改名为招隐亭,作诗。苏辙次韵。
苏轼《南溪有会景亭,处众亭之间,无所见,甚不称其名。予欲迁之少西,临断岸,西向可以远望,而力未暇,特为制名曰招隐。仍为诗以告来者,庶几迁之》:
飞檐临古道,高榜劝游人。
未即令公隐,聊须濯路尘。
茅茨分聚落,烟火傍城闉。
林缺湖光漏,窗明野意新。
居民惟白帽,过客漫朱轮。
山好留归屐,风回落醉巾。
他年谁改筑,旧制不须因。
再到吾虽老,犹堪作坐宾。
苏辙《次韵子瞻招隐亭》:
隐居吾未暇,何暇劝夫人。
试饮此亭酒,自惭缨上尘。
林深开翠帟,岸断峻严闉。
送雪村酤酽,迎阳鸟哢新。
竹风吹断籁,湖月转车轮。
霜叶飞投坐,山梅重压巾。
欲居常有待,已失叹无因。
古语君看取,声名本实宾。
再之后,苏轼游天和寺(也叫天花诗),作诗。苏辙次韵。
苏轼《扶风天和寺》:
远望若可爱,朱栏碧瓦沟。
聊为一驻足,且慰百回头。
水落见山石,尘高昏市楼。
临风莫长啸,遗响浩难收。
苏辙《次韵子瞻题扶风道中天花寺小亭》:
客车来不息,辙迹知成沟。
莫怪慵登寺,犹宜赏举头。
独游知忆弟,望远胜登楼。
处处题诗遍,篇篇谁为收。
十二月,微雪,苏轼在南溪小酌,作诗。苏辙次韵。
苏轼《十二月十四日,夜,微雪,明日早,往南溪小酌,至晚》
南溪得雪真无价,走马来看及未消。
独自披榛寻履迹,最先犯晓过朱桥。
谁怜屋破眠无处,坐觉村饥语不嚣。
惟有暮鸦知客意,惊飞千片落寒条。
苏辙《次韵子瞻南溪微雪》:
南溪夜雪晓来霁,有客晨游酒未消。
风泛馀花来逐马,光浮断涧不知桥。
山寒冻合行人息,醉熟宾欢舞意嚣。
归骑相将踏瑶玉,嗅林闲认早梅条。
苏轼在终南山构避世堂,作诗。苏辙次韵。
苏轼《南溪之南竹林中,新构一茅堂,予以其所处最为深邃,故名之曰避世堂》:
犹恨溪堂浅,更穿修竹林。
高人不畏虎,避世已无心。
隐几颓如病,忘言兀似瘖。
茅茨追上古,冠盖谢当今。
晓梦猿呼觉,秋怀鸟伴吟。
暂来聊解带,屡去欲携衾。
湖上行人绝,阶前暮霭深。
应逢绿毛叟,扣户夜抽簪。
苏辙《次韵子瞻南溪避世堂》:
柱杖行穷径,围堂尚有林。
飞禽不惊处,万竹正当心。
虎啸风吹籁,霜多蝉病瘖。
兽骄从不避,人到记由今。
未暇终身住,聊为半日吟。
青松可绝食,黄叶不须衾。
偶到初迷路,将还始觉深。
堂中有幽士,插髻尚馀簪。
次年正月,苏轼与几个朋友一起游玩了四天,作诗十一首,皆寄苏辙,让苏辙同作。
《自清平镇游楼观、五郡、大秦、延生、仙游、往返四日,得十一诗,寄子由同作》
苏辙次韵了十首。
分别是:
苏轼:《楼观》《五郡》《授经台》《大秦寺》《谭》《南寺》《北寺》《马融石室》《玉女洞》《爱玉女洞中水,既致两瓶,恐后复取而为使者见绐,因破竹为契,使寺》《自仙游回至黑水,见居民姚氏山亭,高绝可爱,复憩其上》
苏辙:《楼观》《五郡》《传经台》《大秦寺》《潭》《南寺》《北寺》《马融石室》《玉女洞》《和子瞻调水符》
我就只贴一下调水符那首。
苏轼《爱玉女洞中水,既致两瓶,恐后复取而为使者见绐,因破竹为契,使寺》:
欺谩久成俗,关市有契繻。
谁知南山下,取水亦置符。
古人辨淄渑,皎若鹤与凫。
吾今既谢此,但视符有无。
常恐汲水人,智出符之馀。
多防竟无及,弃置为长吁。
苏辙《和子瞻调水符》:
多防出多欲,欲少防自简。
君看山中人,老死竟谁谩。
渴饮吾井泉,饥食甑中饭。
何用费卒徒,取水负瓢罐。
置符未免欺,反覆虑多变。
授君无忧符,阶下泉可咽。
这里苏轼爱玉女洞水,派人取水,又怕对方拿别地之水骗他,因此破竹为契,但还是各种担心。
苏辙劝告他无欲则无忧的道理,跟他说“多防出多欲,欲少防自简……授君无忧符,阶下泉可咽”。
又可以看出这两个“进退出处无不相同”两个人的不同之处。
以及苏辙爱兄长、敬兄长是真,却不会因此觉得兄长做什么都是对的,该辩的时候还是得辩,他很有原则。
这才是可以比肩的知己。
这之后,苏轼题《淩虚台》:
才高多感激,道直无往还。
不如此台上,举酒邀青山。
青山虽云远,似亦识公颜。
崩腾赴幽赏,披豁露天悭。
落日衔翠壁,暮云点烟鬟。
浩歌清兴发,放意末礼删。
是时岁云暮,微雪洒袍斑。
吏退迹如扫,宾来勇跻攀。
台前飞雁过,台上雕弓弯。
联翩向空坠,一笑惊尘寰。
苏辙《次韵子瞻凌虚台》:
弃我谓我远,求我谓我还。
我一尔则二,视此台上山。
山高上干天,独不照我颜。
无乃我自蔽,谁谓山则悭。
远望不见趾,近视不得鬟。
山实未始变,任子自择删。
北风吹南崖,山上秋叶斑。
道远又寒苦,皴裂辞难攀。
晴空卷朝云,照夜霜月弯。
强尔登此台,免尔超阓阛。
苏轼作《竹(鼠卯)》:
野人献竹(鼠卯),腰腹大如盎。
自言道旁得,采不费罝网。
鸱夷让圆滑,混沌惭瘦爽。
两牙虽有馀,四足仅能仿。
逢人自惊蹶,闷若儿脱襁。
念此微陋质,刀几安足枉。
就擒太仓卒,羞愧不能飨。
南山有孤熊,择兽行舐掌。
苏辙作《次韵子瞻竹(鼠卯)》:
野食不穿囷,溪饮不盗盎。
嗟(鼠卯)独何罪,膏血自为罔。
阴阳造百物,偏此愚不爽。
肥痴与瘦黠,禀受不相髣。
王孙处深谷,小若儿在襁。
超腾避弹射,将中还复枉。
一朝受羁緤,冠带相宾飨。
愚死智亦擒,临食抵吾掌。
这里是有人送了苏轼这个动物,但苏轼嫌弃这个东西“微陋质”,不想吃。而苏辙的诗开头是为(鼠卯)感到可怜,“嗟(鼠卯)独何罪”,之后衍生到“愚死智亦擒”的范围,为“百物”感伤。
所以看得出来苏辙有时候真的很喜欢跟他哥唱反调。
从王维吴道子画,到三良殉葬,到调水符,到这里的(鼠卯),全跟他哥唱反调。
不过他一向认为他哥比他强,比他厉害也是真的。
这种相处模式,很特别,不能简单地以兄控弟控这两个词来形容。
苏轼作《渼陂鱼》:
霜筠细破为双掩,中有长鱼如卧剑。
紫荇穿腮气惨悽,红鳞照座光磨闪。
携来虽远鬣尚动,烹不待熟指先染。
坐客相看为解颜,香粳饱送如填堑。
早岁尝为荆渚客,黄鱼屡食沙头店。
滨江易采不复珍,盈尺辄弃无乃僭。
自从西征复何有,欲致南烹嗟久欠。
游倏琐细空自腥,乱骨纵横动遭砭。
故人远馈何以报,客俎久空惊忽赡。
东道无辞信使频,西邻幸有庖齑酽。
苏辙作《次韵子瞻渼陂鱼》:
渼陂霜落鱼可掩,枯芡破盘蒲折剑。
巨斧敲冰已暗知,长叉刺浪那容闪。
鲸孙蛟子谁复惜,朱鬣金鳞漫如染。
邂逅相遭已失津,偶然一掉犹思堑。
嗟君游宦久羊炙,有似远行安野店。
得鱼未熟口流涎,岂有哀矜自欺僭。
人生饱足百事已,美味那令一朝欠。
少年勿笑贪匕箸,老病行看费针砭。
羊生悬骨空自饥,伯夷食菜有不赡。
清名惊世不益身,何异饮醯徒酷酽。
这里苏辙有打趣苏轼“得鱼未熟口流涎”,很可爱。他们还挺喜欢互相打趣对方的,之前苏辙还有打趣苏轼脚战不敢过桥,后来苏轼还有打趣苏辙身高太高会“屋打头”。
就真的很可爱。
苏轼题《周公庙,庙在岐山西北七八里,庙后百许步,有泉依山,涌冽异常,国史所谓润德泉世乱则竭者也》:
吾今那复梦周公,尚喜秋来过故宫。
翠凤旧依山硉兀,清泉长与世穷通。
至今游客伤离黍,故国诸生咏雨濛。
牛酒不来乌鸟散,白杨无数暮号风。
苏辙《次韵子瞻题岐山周公庙》:
周人尚记有周公,禾黍离离下有宫。
破豆烝豚非以报,野巫长跪若为通。
山围栋宇泉流近,凤去梧桐落叶濛。
有客赋诗题屋壁,二南犹自有遗风。
苏辙在京师期间,一直有经营自家一个园子,名为南园。某日,他赋园中所有十首。
苏轼和了十一首。
然后苏辙又和了两首。
分别是:
苏辙:《赋园中所有十首》之《萱草》《竹》《芦》《石榴》《蒲桃》《彗草》《果裸》《牵牛》《双柏》《葵花》
苏轼:《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
苏辙:《和子瞻记梦》二首
这其中苏轼和的第十首,他在诗下有注:
八月十一日夜宿府学,方和此诗,梦与弟游南山,出诗数十篇,梦中甚爱之。乃觉唯记一句云“蟋蟀悲秋菊”。
而第十一首就是他根据苏辙梦里那句诗写的秋菊诗。
苏轼《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其十:
我归自南山,山翠犹在目。
心随白云去,梦绕山之麓。
汝从何方来,笑齿粲如玉。
探怀出新诗,秀语夺山绿。
觉来已茫昧,但记说秋菊。
有如采樵人,入洞听琴筑。
归来写遗声,犹胜人间曲。
其十一:
野菊生秋涧,芳心空自知。
无人惊岁晚,惟有暗蛩悲。
花开涧水上,花落涧水湄。
菊衰蛩亦蛰,与汝岁相期。
楚客方多感,秋风咏江蓠。
落英不满掬,何以慰朝饥。
苏辙《和子瞻记梦二首》其一:
兄从南山来,梦我南山下。
探怀出诗卷,卷卷盈君把。
诗词古人似,弟则吾弟也。
相与千里隔,安得千里马。
携手上南山,不知今乃夜。
晨鸡隔墙唱,攲枕窗月亚。
百语记一词,秋菊悲蛩吒。
此语鲍谢流,平日我不暇。
我本无此诗,嗟此谁所借。
其二:
蟋蟀感秋气,夜吟抱菊根。
霜降菊丛折,寸根安可存。
耿耿荒苗下,唧唧空自论。
不敢学蝴蝶,菊尽两翅翻。
虫冻不绝口,菊死不绝芬。
志士岂弃友,列女无两婚。
之后,苏辙又作《木山引水二首》。
其一:
引水穿墙接竹梢,谷藏峰底大容瓢。
将流旋滴庐山瀑,已尽还来海上潮。
乱点落池惊睡觉,半山含润沃心焦。
瓦盆一斛何胜满,溢去犹能浸菊苗。
其二:
檐下枯槎拂荻梢,山川迤逦费公瓢。
幽泉细细流岩鼻,盆水瀰瀰涨海潮。
但爱坚如湖上石,谁怜收自灶中焦。
苍崖寒溜须佳荫,尚少冬青石茧苗。
苏轼《和子由木山引水二首》。
其一:
蜀江久不见沧浪,江上枯槎远可将。
去国尚能三犊载,汲泉何爱一夫忙。
崎岖好事人应笑,冷淡为欢意自长。
遥想纳凉清夜永,窗前微月照汪汪。
其二:
千年古木卧无梢,浪捲沙翻去似瓢。
几度过秋生藓晕,至今流润应江潮。
泫然疑有蛟龙吐,断处人言霹雳焦。
材大古来无适用,不须郁郁慕山苗。
苦寒,苏辙作诗寄苏轼,已佚。苏轼有和诗。
苏轼《和子由苦寒见寄》:
人生不满百,一别费三年。
三年吾有几,弃掷理无还。
长恐别离中,摧我鬓与颜。
念昔喜著书,别来不成篇。
细思平时乐,乃为忧所缘。
吾从天下士,莫如与子欢。
羡子久不出,读书虱生毡。
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
西羌解仇隙,猛士忧塞壖。
庙谟虽不战,虏意久欺天。
山西良家子,锦缘貂裘鲜。
千金买战马,百宝妆刀镮。
何时逐汝去,与虏试周旋。
这已经是苏轼凤翔府判官任末期所作的事了,三年的分别,还是让他感觉到“吾从天下士,莫如与子欢”。
又后来,苏轼会猎园下,作诗。苏辙和之。
苏轼《司竹监烧苇园,因召都巡检柴贻最左藏,以其徒会猎园下》:
官园刈苇留枯槎,深冬放火如红霞。
枯槎烧尽有根在,春雨一洗皆萌芽。
黄狐老兔最狡捷,卖侮百兽常矜誇。
年年此厄竟不悟,但爱蒙密争来家。
风回焰卷毛尾热,欲出已被苍鹰遮。
野人来言此最乐,徒手晓出归满车。
巡边将军在近邑,呼来飒飒从矛叉。
戍兵久闲可小试,战鼓虽冻犹堪挝。
雄心欲抟南涧虎,阵势颇学常山蛇。
霜乾火烈声爆野,飞走无路号且呀。
迎人截来砉逢箭,避犬逸去穷投罝。
击鲜走马殊未厌,但恐落日催栖鸦。
弊旗仆鼓坐数获,鞍挂雉兔肩分麚。
主人置酒聚狂客,纷纷醉语晚更哗。
燎毛燔肉不暇割,饮啖直欲追羲娲。
青丘云梦古所吒,与此何啻百倍加。
苦遭谏疏说夷羿,又被词客嘲淫奢。
岂如闲官走山邑,放旷不与趋朝衙。
农工已毕岁云暮,车骑虽少宾殊嘉。
酒酣上马去不告,猎猎霜风吹帽斜。
苏辙《和子瞻司竹监烧苇园因猎园下》:
骏马七尺行冯冯,晓出射兽霜为冰。
荻园斫尽有枯蘖,束茅吹火初如灯。
乍分乍合势开展,苍烟被野风腾腾。
黄狐惊顾啸俦侣,飞鸟先起如苍蝇。
须臾立旆布行伍,有似修蟒横冈陵。
苍鹰猛兽出前后,缺处已挂黄麻罾。
回风忽作火力怒,平地一卷无疆塍。
商辛不出抱宝死,曹瞒逸去燋其肱。
投身误喜脱灰烬,闯首旋已遭侵凌。
何人上马气吞虎,狐帽压耳皮蒙膺。
开弓徐射叠双兔,拥马欢叫惊未曾。
举鞭一麾百夫进,击鼓再发箭举掤。
去如飞虻中如电,获若雨兽膏流渑。
肉分麾下饱壮士,皮与公子留缣缯。
纵横分裂惠村坞,尚有磊落载后乘。
吾兄善射久无敌,是日敛手称不能。
凭鞍纵马聊自适,酒后醉语谁能应。
健儿击搏信可乐,主将雄猛今谁胜。
胸中森列万貔虎,嗟世但以文儒称。
安得强弓傅长箭,使射蔽日垂天鹏。
这年的年末,苏轼凤翔府判官任满,还京师。次年,他途径华阴时,作诗一首寄苏辙。
苏轼《华阴寄子由》:
三年无日不思归,梦里还家旋觉非。
腊酒送寒催去国,东风吹雪满征衣。
三峰已过天浮翠,四扇行看日照扉。
里堠消磨不禁尽,速携家饷劳骖騑。
而他们这三年的所有唱和诗,编作了《岐梁唱和集》(跟《南行集》一样,已佚,其中的诗保留在了各自的个人集里)。
曾有人向苏辙借去过这本《岐梁唱和集》,还给苏辙时,苏辙次韵过一诗。
苏辙《次韵姚孝孙判官见还岐梁唱和诗集》:
伯氏文章岂敢知,岐梁偶有往还诗。
自怜兄力能兼弟,谁肯埙终不听篪。
西虢春游池百顷,南溪秋入竹千枝。
恨君曾是关中吏,属和追陪失此时。
这之后,苏轼终于回到京师,和苏辙重逢团圆,但相处不久,苏轼在京任职,苏辙却去了大名府任留守推官(后又为管句大名府路安抚总管司机宜文字),再次分别。
或许是两个人都终于入仕途了挺忙的?这一年,没有看到他俩有唱和诗?
应该有其他书信交流,我们也看不到。
一年之后,苏洵去世,两人扶丧归蜀守孝。
因丁忧期间不能作诗文,所以这期间他们当然也没有写诗。
因此下一首唱和情诗就是熙宁年间了,等我再整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