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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枕站在天泉山下杨柳岸边。
杨无邪找到他的时候才刚刚日出。
红日还藏了一半在白云里,另一半已闪耀着光芒,将苏梦枕的白衣也染上了一层红。
杨无邪突然发现——他的公子还是穿红衣更好看一点。
苏梦枕对衣服的颜色没有讲究。白的,红的,蓝的……通常是有哪件穿哪件。
但这一个月以来,苏梦枕穿的是白衣。
彼时,京城里的江湖人还没有那么多,穿白衣的自然也没有那么多。
穿白衣穿出名的也就两个而已。
一个无情,一个狄飞惊。
狄飞惊出尘落寞,他的身上总有一种肃静的气质。
无情是冰冷的,就算他的内心是一团火,他的外表也总是是冷冷的。
他们都是很配白衣的。
但杨无邪觉得苏梦枕不一样。
太阳一天中最为耀眼的时刻一定是正午。
但最为美丽的却是——日出和日落。
这时候的苏梦枕刚刚接任金风细雨楼楼主之位不过一个月。
这时候的苏梦枕还年轻,还有万里山河要看,无限抱负要实现。
这时候的苏梦枕,如红日初升。
可惜,自己是不能陪他走完这段路了。
想到了这里,杨无邪的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丝遗憾。
就是这一丝遗憾,让杨无邪突然萌生起把昨天已经写好的、今天带在身边的辞呈扔掉的念头。
但很快,他又把这个念头给打消了。
离开风雨楼,或者说离开江湖,是杨无邪一个月就已经想好的决定。
又或者说,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这样想。
这么多年来根植于自己心底的念想,又怎么会因为那么一丝丝遗憾,而就此消失掉呢?
杨无邪一直觉得江湖的刀光剑影是不适合自己的。
他爱读书。
他本就是个读书人。
但他却一辈子都不能考科举,入仕途。
如果不是因为当年和苏楼主(现在应该叫已故的苏老楼主)的偶然相遇,老楼主的赏识提拔,恐怕杨无邪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在烟花场所的打杂小厮。
当然这只是杨无邪的说法。
苏遮幕却不这样认为。
曾经有人问苏遮幕,杨无邪的母亲不过一个青楼女,他自己也只是一个妓院小厮,您为何如此看重他?
苏遮幕笑答:“我第一次看见他时,正是夏日正午。白天妓院里都没什么人,日头又毒,妓院里的人大都去睡觉了,只有他一个人,正在院子里就着日光读书。我当时就想,在那种环境下还能如此自尊自爱的人,实在是个人了不起的人人物。”
苏遮幕说罢,问话的人还没有开口,苏梦枕接道:“这样的人,就算没有任何人,他也会成名,不过早晚的问题。”
苏遮幕笑着看了儿子一眼,点点头。
杨无邪是个很自尊自爱的人。
这点是没有说错的。
所以他就算出生青楼,被人目为低贱。
他自己心里,还是把自己当做士来看待的。
士为知己者死。
杨无邪为苏遮幕入了江湖,入了金风细雨楼。
江湖就像是一壶烈酒,有的人就爱这种味道,为之沉醉。
可杨无邪很明显是不喜欢这种味道的。
杨无邪还是觉得自己是个读书人。
在深夜里,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月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
点燃一盏油灯,读着自己喜欢的书,偶尔抬头看一下自己养的鱼在水中缓缓游动。
这才是杨无邪喜欢的生活。
属于自己一个读书人所独有的闲适与宁静。
“日出了。”
一个声音忽然打断了杨无邪的遥想。
“公子。”杨无邪道。
“杨先生,”苏梦枕回过头,“来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说话?”
“不敢打扰公子。”
“我说过,是你的话,没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苏梦枕缓步走到杨无邪身边,这时杨无邪发现苏梦枕的脸色很白。
“有事?”苏梦枕问道,他明白若没有什么事,杨无邪不会大清早的来找自己。
杨无邪也以一个十分自然的姿势靠近苏梦枕,轻声问道:“您脸色不太好?”
“我无碍。”苏梦枕只用了两个字回答了杨无邪的问题,然后继续道:“说你的事吧。”
杨无邪停了片刻,想了想,然后道:“风雨楼一切都好。”
苏梦枕看着杨无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自老楼主过世以来,公子接任楼主之外已有一个月。这一个月一来,风雨楼在公子手中英名不坠、强大日盛,老楼主泉下有知也必欣慰。风雨楼现在一切都好。”
苏梦枕突然有预感杨无邪要说什么了。
这是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然而苏梦枕没有说话,他还是看着杨无邪。
等着杨无邪继续说下去。
杨无邪顿了顿,抬起头看向苏梦枕。
苏梦枕的脸色真的不太好,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太过操劳的缘故吧。
杨无邪的心中忽然生起一种不忍,但他还是咽了咽口水,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了苏梦枕。
苏梦枕接过,看罢,然后还给了杨无邪。
杨无邪习惯性接住,然后一愣。
杨无邪道:“公子……”
苏梦枕没有说话,沉默。
他一直看着杨无邪,看得杨无邪都窘迫了起来。
然后他才移动目光,望向天边,慢慢道:“你刚才有句话说错了。”
杨无邪没有想到苏梦枕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苏梦枕继续道:“风雨楼的发展,不是因为我一个人,风雨楼能有今天,离不开楼中每一个人。”
他再次把目光转向了杨无邪。
“尤其是你,杨先生。”
杨无邪心中一热。
杨无邪知道苏梦枕对自己一向是很推重的,比之他的父亲更甚。
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但杨无邪拒绝自己再想下去。
“凭公子才干,属下相信,只要有公子在,风雨楼定会一日胜过一日。而属下只是一介书生,没有公子想的那么重要。”杨无邪坚定,至少语气是很坚定地道,“属下请辞,求公子准许。”
苏梦枕叹了一口气。
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半晌,苏梦枕忽然咳嗽了起来,杨无邪的心一紧。
等苏梦枕好不容易咳完,道:“如果我说不准呢?”
“……那我也没有办法了。”杨无邪苦笑一声,“我的武功都是跟着公子学的,公子要真想硬留下我,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公子不会这么做的。”
苏梦枕淡淡一笑,忽然转头看向身旁一棵树,道:“快十年了吧?记得这棵树还是当年父亲亲手种下的,那时候我和你也才刚刚到楼子,现在,没想到都这么大了。”
苏梦枕说的是人还是树?
抑或两者都是?
杨无邪也顺着苏梦枕的目光看向那棵树。
那时的小树苗现在已经长得比他们还要高了。
杨无邪想起了他和苏梦枕的初见。
那时杨无邪刚刚被苏遮幕从妓院带到了金风细雨楼没有多久,苏梦枕也终于从小寒山派红袖神尼处学成归来。
就在苏遮幕为儿子举行的欢迎大会上,杨无邪第一次看到了苏梦枕。
当时几乎所有的风雨楼成员对苏梦枕的第一印象就是他苍白的病容和一直不曾停过的咳嗽声。
这样的人,以后真的能担当起风雨楼的大业吗?
所有的人都在这样想。
但现在所有人里不包括杨无邪。
杨无邪看人跟别人看人不一样、
杨无邪看到的苏梦枕沉静而又与众不同的气场。
杨无邪觉得那种气场,似乎把苏遮幕都给压了下去。
杨无邪看人一向很准。
不过杨无邪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一直看着苏梦枕的时候,苏梦枕也在看他。
自苏梦枕一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他病怏怏的身子就引起大家的耳语纷纷。
当然,那些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小。
他们以为苏梦枕听不见。
谁料苏梦枕听见了。
他还看见了,看见了在这一群人中只有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看向他的的目光跟别人不同。
这让苏梦枕有点惊奇。
还有点,感动。
所以他就多看了一眼杨无邪。
就这样,在人山人海的宴席上,苏梦枕坐在台上的椅子上,杨无邪站在台下的末位,他们的目光,碰了一下。
再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苏梦枕和杨无邪见面都是在众人汇聚的情况下。
然而没有过多久,杨无邪已经已用他的智慧为风雨楼立了一些功劳,渐渐地在风雨楼已不再是一个小喽啰。
而苏梦枕,他在几场战役里所显露出的刀法武功和才干决断力,更是让众人不敢再把他当成一个病弱的小公子看待。
杨无邪第一次私下见到苏梦枕,就是在那儿之后的事了。
杨无邪在浇树。
那棵树是苏梦枕刚到风雨楼的第一天,苏遮幕亲手种下的。
苏遮幕对这棵树宝贝得很,他曾说这棵树和苏梦枕都是风雨楼的希望。
前些天苏遮幕和手下到外地办事,而杨无邪因为上次战役受到伤不能跟随出行,待在楼子里静养。
闲着没事的杨无邪每日除了读读书和养养鱼,也就只有浇下这棵树了。
杨无邪浇完树正准备离开,一转身,吓了一大跳。
“公子……”杨无邪定了定心声道。
苏梦枕笑了笑,道:“杨先生,吓着你了?”
杨无邪一愣,道:“公子,你跟我说话?”
苏梦枕一扬眉,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杨无邪再次愣住了,他自出生到现在,还没有被人叫过先生。
而现在,第一个称呼他为先生的人,是他的少主。
苏梦枕见杨无邪没有说话,也没有责怪他的失礼,只转头看向那棵树,淡淡道:“这树这些天原来是你在浇,有心了。”
杨无邪道:“属下这些日子也没有别的事可做,浇下书也算是为楼主做些事。”
“你的伤怎么样了?”
“劳公子挂心,已经差不多痊愈了。”杨无邪心中感激,他没有想到风雨楼这么多人,苏梦枕竟然知道他一个小人物受的伤。
“听父亲说,这几次战役你都在前锋,很拼命?”
杨无邪刚想谦虚几句这是我应该的,苏梦枕又继续道:“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杨无邪把想说的话咽回肚,看着苏梦枕。
苏梦枕也回过头,看向杨无邪,道:“冲锋陷阵这种事谁都可以做,而你的本事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若让你去冲锋陷阵,出了事,那是风雨楼的损失。”
杨无邪一惊。
他惊的不是苏梦枕对他的推许,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是很自信的。
他惊的是苏梦枕之前和自己不过偶尔在见过几次面,却没有说过一次话,苏梦枕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能力的?
苏梦枕道:“前几次楼子里有事,你给父亲上的那几封建议书,我都看过。你说的都很好,说实话,有很多都是我和父亲没有想到的。”
“公子谬赞了。”
“是不是谬赞你心里清楚。”苏梦枕笑了笑,眼带欣赏,又有些狡黠地说道,“听父亲说你收集资料的本事很厉害?可我也不差的,你的情况我都很清楚。”
杨无邪也笑了,他发现自己忽然放松下来。
苏梦枕忽又正经道:“所以,下次再遇上打架的事,不要再冲到前面去了。”
杨无邪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苏梦枕见状道:“想说什么就说吧,大家都是朋友,以后不再这样拘束。”
杨无邪在瞬间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以前在青楼的时候自然没有,就算是现在到了风雨楼,苏遮幕再怎样赏识他,也不会对他说大家都是朋友。
杨无邪感动道:“公子说的话,属下只当谨记在心。但是属下……属下也并不是想冲到前面。公子知道,我现在本就是前锋,只要在这个职位一日,我就只有做好一日。”
“你说得对。”苏梦枕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幸得楼主赏识,楼主指名让上官中神亲手教的,可是属下愚笨,怎么也学不好。”
“从明天起,我教你吧。”
“公子……这……”杨无邪又是一惊。
“上官中神那里,我会去说。”苏梦枕咳嗽了几声,又道,“我使的是红袖刀,明日起我就教你袖中刀法。倒不是要你有多厉害,武功一事你既然学不好,那就不要去学它,你的本事不在这里。我教你武功,只希望你能在关键时刻能自保就够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无邪只有道:“是,公子。”
自那儿以后,苏梦枕和杨无邪的私下往来就很频繁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苏遮幕从外地回到了京城,苏梦枕对他提起了杨无邪的事。
苏遮幕道:“提拔杨无邪这事其实我早已想过,他实在是个人才,只是,他也才年轻。这当然是好事,我老了,等以后风雨楼就要靠你和小杨这样的年轻人了。我只是担心现在就提拔他不能服众,现在既然你跟我是同样的想法,那就很好了。”
然后苏遮幕就擢升杨无邪为金风细雨楼的参谋。
不过苏梦枕和苏遮幕私下有交谈这件事,杨无邪是不知道的。
杨无邪虽然对虽然对所有人的事都如数家珍,但他从不去收集苏遮幕和苏梦枕的事。
不去收集,自然也就不知道。
杨无邪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擢升参谋的任命一下来之后,群情哗然,特别是楼里的老臣,更是不满。
只有苏梦枕说了一句话——
“没有新不新,只有好不好,谁都可以是大人物,英雄来自无名辈。让杨先生负责运智用计,只怕苦了他一辈子。余事毋庸置疑。”
就是这一句话,让杨无邪热泪盈眶。
让杨无邪为金风细雨楼出谋划策近十年。
回想往事杨无邪心中说不出的感慨。
这些年他和苏梦枕和私交往来非常频繁,他们成了真正的朋友、知己。
虽然杨无邪的心里对苏梦枕更多的是敬重。
没有人比杨无邪更懂苏梦枕的才干、志气、抱负。
杨无邪深吸了一口气,道:“公子不问我为什么要走吗?”
“我知道。”苏梦枕道。
也没有人比苏梦枕更懂杨无邪的才干、志趣、理想。
苏梦枕道:“我今天本来也是要给你看样东西的。”
然后,他也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给了杨无邪。
杨无邪恭敬地双手接过。
可是,等杨无邪看完纸上写的东西,他的身子震了一下。
那是一封任命书。
一封任命杨无邪为金风细雨楼总管的任命书。
右下角还有盖有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印章。
“公子……”杨无邪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本来一个月前就想这么做了,可是,父亲刚刚去世,我便立即升你为总管,这样总归是不大好,不但是对我,也是对你。”苏梦枕悠悠道:“所以才拖到现在,却没想到你……你现在还是要走吗?”
杨无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梦枕又接着道:“你说的对,强要你留下是很容易,但我不会这样做的。所以恳请你留下来,虽然我这样很自私,明知道让你在江湖中打滚会苦了你一辈子,但是——”
苏梦枕看着杨无邪,真诚地道:“无邪,风雨楼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杨无邪的眼里已包含热泪。
他发现自己自己这么多年想要退出江湖的念头,原来只用他家公子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可以打消掉。
他一字一句坚定地道:“杨无邪发誓,此生此世追随公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苏梦枕笑了,道:“我让你留下来,不是让你为了我去死的。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死。”
杨无邪点点头。
士为知己者死。
杨无邪为苏梦枕成了真正的江湖人,成了金风细雨楼的杨无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