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老师点的梗。
一个“小书吏搞CP写同人不小心被正主发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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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瞻、苏子由兄弟,如今国朝文章盟主,以文学扬名天下。
小书吏和大部分读书人一样,自少最喜欢看的就是苏氏兄弟的诗文。他也始终梦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如苏氏兄弟那般,拿起笔,即可文思泉涌,妙笔生花,写出一篇篇锦绣文章。
若有朝一日,能拿着自己所写文章,请苏氏兄弟赐教,那就更好了。
小书吏心怀大志,只可惜梦想与现实的差距有时实在太大,他科举落第,做不了官,最终只能当一个小吏,从此日日都是在与他看来甚为无聊的文书打交道,案牍劳形,忙到头昏脑胀,回到家便只想呼呼大睡,哪里还能有心情再读书著文。
恍然间小书吏想起从前在书卷中看过:古来有许多文人仕途总是不顺——他本还为他们抱过不平,然则现在细细思索,擅长文学者本就不一定擅长吏事。
毕竟他如今为吏,都觉得很不容易;真要做官,更复杂的政事等着他,他已没自信自己会做得好。
直到他见着了苏相公。
苏辙,苏子由。
以文章名世的人,在政府处理起政事来,竟是那般得心应手、从容不迫。
小书吏望着这个一身紫色章服却有青松气质的神仙人物,眼神里有惊讶,亦有仰慕。
原本对苏氏兄弟是不分彼此喜爱的小书吏,从那一天起,渐渐的,越发崇拜起苏相公。
他也开始因为苏相公,而不再排斥那些案牍文书,决心要像苏相公那样在文学与政事之间都能做到游刃有余。
不过,小书吏如此崇敬苏相公,平日里偶与苏相公接触,却是因为苏相公的严峻,而不敢与苏相公多说一句话。
苏相公的严峻,与某些动不动就冷着脸、瞪着眼睛训人的长官不同。他的神情通常是平和、有时甚至是温和的,偏偏他自有一种从骨子里带来的庄严肃穆,即使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不说话,也仿若一座巍然青山。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没有人会不仰望高山。
小书吏第一次见到跟平时相比很不一样的苏相公,是在某个炎炎夏日。
他奉命去东府给苏相公送文书。
天气已经很是燥热了,空气里的一股股热浪让小书吏的心情也燥,待他到了东府之内,将文书交到苏相公手里,苏相公派人给他上了一杯茶,让他稍等片等,自己待会儿尚有事要与他说。
他当下应声是,捧着茶,便恭恭敬敬立在一旁。
有人突然走了进来。
没有敲门,也没有仆役通报,这人就这么大大方方、带着一阵风走了进来。
他也像是一阵风,纵然穿着一身公服,也掩盖不了他潇潇洒洒如林下士的气质。苏相公正提笔在文书上做批注,此时微微侧首,看见他,竟一点也不意外,神色不变地唤了他一声“子瞻”,继而低下头,仍是静静地握笔书写。
还在思考这是苏相公的哪位同僚、自己怎么从来没在政事堂见过的小书吏闻声一怔:苏子瞻?苏内翰?
倒也不奇怪,除却苏相公的兄长,还有谁能不打招呼就进了苏相公书房的门?至于为什么翰林学士会出现在只供执政官居住的东府,大概是来串门做客的吧。
小书吏的内心很丰富,因此一时没注意到苏内翰的手里居然还拿了一个莲瓣纹的青白釉碗,当过了须臾,他发现那碗里满满装着的都是凉凉的冰酪时,苏内翰已直接将这碗冰酪拿到了苏相公的面前,笑容晏晏地道:
“今日的天都比往日热。子由,吃吗?消消暑吧。”
苏相公手中的笔终于顿了顿,再次看向苏子瞻,表情似乎没有变化,但目光柔和了许多。
“就这一碗?你不吃吗?”苏相公对着苏内翰道。
“我知道子由你重养生,这么凉的食物肯定不会吃太多。你吃了,我再吃。”苏内翰边说边拿起了勺子,干脆舀了一勺,递到苏相公的嘴边,竟有些语重心长地道,“今日明明休沐,怎么你又有这么多事要忙?别累着了,先歇一歇吧。”
侍奉在一旁的小厮对此情景见怪不怪,小书吏却不由蓦地瞪大了眼睛。
苏相公的眼眸里又多了两分无奈。
这还是小书吏头一次发现,平日里面对各种纷纭杂沓之事都不惧不忙不乱的苏相公,也会有无奈——无可奈何的包容。
可是他也同时笑了。
小书吏以前不是没见过苏相公笑,微微的笑,安静又客气,不似此时此刻,他笑得也很轻,却仿佛月光破开了云层,月波漾在星河中,令人觉万分温柔。
他吃下了苏内翰喂给他的那一勺冰酪。
小书吏呆了呆。
看着眼前这个画面,不知为何小书吏只觉似有一阵无形的春风吹到他心底,令他觉得凉爽至极,他本来因这恼人的天气而感到烦躁的的心情一瞬间也好了不少。
而苏相公吃完这口冰酪,终究是没听苏内翰的话歇上一歇,继续批改文书。苏内翰也不再说什么,只坐在苏相公身边,一边吃碗里剩下的冰酪,一边看苏相公提笔挥墨、手腕转动的动作。
小书吏是在一炷香时间后,听完苏相公交待给自己的事之后方告辞离开的。
走到门口时,小书吏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候,苏内翰与苏相公已坐在一起说话。窗外是青色的天空,窗边是一双玉似的人。
真好看,小书吏又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赞叹。
棣萼联芳,日月交映成辉。
不过,当出了东府,走在街上的小书吏又琢磨了起来:常听人说苏相公与苏内翰兄友弟恭,是近古兄弟的典范,照今日所见看来,此言却不全对。
小书吏家中也是有兄长的。
他和他兄长的感情也一直甚好。
可是,自从我会拿筷子之后,我家兄长就再也没有给我喂过东西吃了,小书吏在心中默默地想,苏相公与苏内翰岂会是普通兄弟?
后来,小书吏又有数次前往东府给苏相公送文书的经历。
每一次,都能在苏相公的身边见到苏内翰。
“苏内翰来东府做客的次数是不是也太频繁了?”某日小书吏终于忍不住对着他已经熟识的一位苏家仆役提出疑问。
对方奇道:“做客?做什么客?苏内翰本来就在东府居住啊。”
小书吏又睁大了眼睛:“苏内翰不是翰林学士吗?”
“是。”
“东府不是只供执政官居住的吗?”
“是。”
“那么……”
“听说这是太皇太后特许的。”
“为何?”
要知住在东府的执政官虽然极少,却也不止苏相公一人,谁还没个兄弟了?为何独独苏相公和苏内翰有此待遇?
“太皇太后隆恩渥泽,她的想法,我们不能妄加揣测。”他顿了一顿,才又道,“只是……你难道不觉得,苏内翰和苏相公本就谁也不离开谁吗?”
小书吏听罢沉吟起来,陷入回忆。
就在刚刚,他见到苏相公时,苏内翰应是在写什么文章,苏相公站在一旁为苏内翰磨墨,直到他将文书交给了苏相公,苏相公这才放下手中的研石,看起了这些文书,可苏内翰的笔未停,继续在纸上挥毫。
过得片刻,只见苏内翰歪着头,注视了纸上的字许久,突然叫了一声“子由”,然后问:“你觉得这两句,我写哪一句好?”
苏相公走过去瞧了瞧:“只有一字之差。”
苏内翰笑道:“昔时韩愈是贾岛的一字师,郑谷乃齐己的一字师。你就当不得我的一字师吗?你快快说吧,我只听你的意见。”
苏相公想了想,拿过苏轼手中的笔,直接在纸上写了另外一个字。
苏内翰眼睛一亮,当即抚掌:“子由,我就知道,我问你的意见没错,你这一字,可比我想的那两字都妙得多。”
“但我写不出你这样的文章。”苏相公将笔还给了苏内翰,微微笑了一笑,转身走到一旁,再次翻阅起自己的文书。
“你写得出,只不过你自有你的风格。”苏内翰说完这句话,见专心致志的苏相公不再接话,也就同样笑笑,当然是低头再接着写自己的文章。
再还有上一次,小书吏也是来到东府苏相公的书房,竟见书案上放了一堆山丘似的书籍书卷,原来苏相公与苏内翰正在整理曾经所写的旧诗旧文章。他当时明明已经办完了事,可以告辞离开,可见着这些当世读书人心中的稀世之珍,双眼便发了光,鼓起勇气向苏氏兄弟表达了自己的仰慕。
而他能终于有勇气说这话,无非是因为苏内翰在场。
苏内翰最喜笑语,不似苏相公那么严肃,给人的感觉好像要平易近人一些。
果然,苏内翰听见他这话,脸上生起笑意,也不因他身份而看轻了他,还跟他攀谈起来,没一会儿竟从天南说到海北,于是乎这时整理旧诗文的只剩下了苏相公一个人。而又过一阵,苏内翰问他近来在看什么书,他立刻作答,最近在看庾子山的集子。
“子由曾经倒写过一篇庾子山的诗文论。”苏内翰说着起身,欲去书堆里找寻,可翻了半天也没找到。
“无事,我尚记得此文。”
苏内翰又这样说。
因此,紧接着,小书吏就看见苏内翰拿起了案上的笔,铺开纸张,不多时,一篇文便行云流水地书写了出来:“子由,我没有记错你的文章吧?”
苏相公还没说什么,小书吏又一次被震惊到目瞪口呆半晌。
“这是我多年前所作,你怎么还记得?”苏相公淡淡笑了笑,“不过现在来看,此文不是佳作。”
苏内翰并没有反驳此言,又细看了一遍纸上字,反而点点头:“我现在来看,也觉你此文中对庾子山之诗的观点,还有几分可商量处?”
“哦?”
苏内翰即刻跟苏相公就此话题聊了起来。小书吏在一旁,发现自己已被无视,完全没有不悦,倒觉听他们谈话果真令人受益匪浅。
而他们二人谈到最后,苏相公沉默了一会儿。
“子由,你不会又要和我辩吧?”
苏相公展颜,摇首,郑重道:“你说得很对,我为何还要和你辩?子瞻,多谢你,让我恍然开朗。”
只回想了这么两件事,小书吏就对那一句“苏内翰和苏相公本就谁也不离开谁”深有感触。苏内翰好动多言,每次见到他,都能感觉到他好像又换了一个样,仿佛蝃蝀的七彩光,可他也只有在和苏相公说话时,才能说到心里,旁人也才能从他的耀眼夺目的光辉中窥见到一点点他的真实面貌;苏相公喜静寡言,偏偏和苏内翰在一块时,才能由遗世独立的仙君化身为人。
而至于其他的、小书吏在这些日子观察到的有关苏内翰与苏相公的点点滴滴,便恍若天上星子,零零散散的光洒落了一地,是比不上日月明亮,且太多太多让他无从收集,但也自有其璀璨,让他无法忘记。
他很赞同地点头:“是,他们不应分开。”
他对面的人突然轻叹口气。
“怎么?”小书吏问。
“可是苏内翰与苏相公曾经分开过不止一次了。”
小书吏一愣。
是,这是谁都知道的事,然而小书吏此刻听到这句话,听到这个事实,却觉心情格外复杂。
回到家,已是盏灯时分。
小书吏拿起已经被他翻得旧了的苏氏兄弟诗文集,看了一阵子,忽听飒飒的风吟中夹杂了滴答滴答的声响。下雨了,他向窗外望去,雨丝连绵不断,心中倏地浮现出苏相公与苏内翰的“夜雨对床”之约——他常在他们的诗里看到这个约定。
小书吏忍不住拿起了笔。
他这些日子以来专心吏事,已经很久没有动笔作过诗文。而其实,少有人知道,小书吏平素除了看诗看文章之外,还甚爱读些传奇故事。
在这一刻,他就想写一点传奇故事。
半月以后,秋日。
天旷风清,金桂飘香,好一派爽朗秋景。这一日,轮到苏相公休沐,可小书吏还得在自己的书案前,面对着一堆公文。幸而他现在处理吏事越来越熟练,很快将事做完,闲着无聊,便偷偷摸摸拿出一卷册子来,开始埋头书写。
直到有人唤他名字。
又是让他去传送文书的。
只不过这回不是让他把文书交给苏相公,而是另外的长官。
对方唤他唤得急,小书吏即刻答应一声,也没顾得收拾自己书案上的东西,将笔一放,就忙忙领命去了。他想,不会有谁乱动他的东西。
苏辙当然也没有乱翻旁人东西的习惯。
今日苏辙虽休沐,然则忽想起还有一事须到官署处理,路过小书吏的书案,无意间瞧见一个熟悉的名字——镌刻在他心头的名字,以至于这两个字的结构以及每一笔每一划,于他而言都是那么清晰不能忘。
于是他停下来。
尽管他没有乱翻旁人东西的习惯,可他实在好奇这个名字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遂将书册拿起,看了起来。半晌,苏辙沉静的面容上,很难得地,露出深思的神色。
好半晌,苏辙将书册放下,先去处理政事。
一直到他离开这里,他也没有再去动那本册子。
毕竟,那不是他的物件,他不能拿走。但是,这并不代表,他记不住册上的文字。
秋,人易困乏,黄昏的晚风轻和如柔荑,苏轼躺在小榻上,听苏辙为他讲述小书吏所写的故事,越听,脸上笑意越深,到最后笑得精神了,直接坐起来,先伸了一个懒腰,方看着苏辙道:
“子由,看来你很疑惑啊?”
苏辙依然端坐在榻边,道:“我确实不明白他写这些的用意。”
国朝盛行滑稽戏,编排名人故事,是常有的事。某次百官随天子宴饮醴泉观,苏内翰也曾因头上“子瞻样”而被伶人丁仙现拿来开刷过。然而那些伶人所演出的杂剧,少部分纯是戏谑,大部分本意则是托故事以讽时政。
而小书吏写的那些故事,可既不见戏谑,更不见讽谏。
苏轼想了想道:“其实……少游从前就跟我说起过,如今街巷书肆,有一种话本很是流行,买它们的人不少。而那些话本……”他一笑,“上面写的都是我和你的故事。”
“哦?”苏辙也感了兴趣,“少游从未与我说过。”
“他不敢和你说。”苏轼继续哈哈大笑。
秦观等人在自家少公面前,确实没有在自家长公面前那么随便。不过,苏轼是什么话都可以和苏辙说的,他不必有顾忌。
“我之前倒是十分好奇那些话本究竟都写了些什么,总想着何日买上几本来看看。可若是那些故事,与你今日所见那书上所写故事差不多,那……”他忍不住又一次笑起来,挽住苏辙的肩,同时靠上了苏辙的身体,“那就没什么可看了。”
苏辙微微侧头,看着苏轼的侧脸,笑问:“苏学士是对这文笔不满意?”
苏轼摇摇头道:“不是文笔。子由,你不觉得这故事与事实差距太大吗?”
苏辙莞尔道:“怎可能没差距?”
“这传奇话本与别的文章不同,与事实不符是必然,但只要有些想象,写得新奇有趣,那也值得一观。我本就是想看看他们能编出哪些有趣的故事,可是……”苏轼指着那小书吏所书故事里的一处,很不满意地摇摇头,“子由,我们少时不都住一个屋,睡一张床的吗?‘昼出同穿履,宵眠共覆裘’——你都如此写过了,他怎么还能写我们一早醒来,去对方屋中这样的故事?”
苏轼全是嫌弃的口吻。
苏辙听罢又弯了眉眼。
苏辙先前将这故事从头看到尾,也始终面不改色,这时只听苏轼说了几句话,已忍不住笑了几次。而苏轼一见他笑,登时来了兴致,又指上了纸上一处。
——杭州繁华绮丽,密州却非佳土,旱、蝗之灾频生。苏轼自杭移密,甚是沮丧,幸喜这日收到子由家书。
“子由,你知道,当初我杭州官满,可是自请去密州的。”苏轼将下巴搁在了苏辙的肩上,“朝廷准我之请,我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沮丧?”
之所以自请密州的原因,苏辙当然同样明白。
仅仅是因密州离齐州很近。
离苏辙很近。
苏辙沉默了一会儿,道:“密州确实不是佳土,这点不假。不要说旁人,我当时也未想到,你会自请密州。”
“去密州的是我,是不是佳土,凭我的感觉。”苏轼在苏辙的耳边笑起来,“我倒觉得密州风土甚佳。”
熟悉的笑语,很轻的呼吸,擦着苏辙的耳廓。苏辙觉得微痒,但他没动,也没言语。
本意都想逗苏辙多笑笑的苏轼,发觉了弟弟的异常。他一怔,终于坐好,从苏辙的手里取过这篇话本,想瞧瞧是不是它有何不对之处。
苏辙也低下头,目光凝在纸上某段文字上,突然问道:“当初在御史台狱,你应该不曾想过自尽吧?”
原来那话本竟还写到元丰二年,苏轼下御史台狱,在狱中痛苦不堪,欲要自杀之际,忽收到苏辙托人给他送来的一封信,信中全是安慰勉励之语。苏轼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长长叹一口气后,这才放弃自尽念头。
苏轼愣了愣,思索片刻,决定在子由面前还是实话实说:“在狱中的时候没有,不过……赴京途中,走到太湖边上的时候,倒是有过那么一瞬间,心想干脆入水,一了百了。但我之后又想到了你。”
他认真地道:“你还在这个世上,我怎么敢死?”
旁人写的故事,到底还是想象力不够。
不需要书信,不需要苏辙给他说什么,他只要一想到苏辙,他就可以在刹那间充满勇气。
是赴穷山恶水如赴逍遥仙境的勇气。
也是在绝境里努力活下去的勇气。
苏辙定定地看了苏轼片刻。
苏轼将手中话本扔到了一边,笑道:“许久以前的事,现在也不必再谈了。”
苏辙道:“那现在谈什么?谈你自请颍州的事吗?”
苏轼总算知道苏辙异常的原因。
他也跟着沉默了微时,倏然又一笑:“颍州风土甚佳。当年欧公致仕以后,便隐居于颍。我们不是还曾同去拜访过欧公吗?现在想想那年所见颍州的山水,我还颇为怀念。”
密州风土甚佳,这句话说出去,不会有任何人信;颍州风土甚佳,而这句话倒的的确确,是一个事实。
只是,再美的地方,当远离了心中所怀所爱之人,它还能是一个好地方吗?苏轼不想去思考这一点。
想也无用,想得再多,他也必须离京。苏辙如今身为执政官,而他身为苏辙至亲,按例,为避嫌,他绝不可与他同朝。然而两人争相乞外,争来争去,到最后,终究还是他争赢了。
毕竟我是兄长,你还是得听兄长的话。在获准知颍州的昨日,苏轼不无得意地想。
可是这一刻,他面对苏辙的眼睛。
这双明亮又宁定的眼睛。
他的得意消失。
反在心中生出愧疚。
异日一同退隐回乡闲居之类的话,他已不知对苏辙说了多少遍,说了多少年,到今日,他还能再说吗?
“子由,所以你大可放心,我在颍州,定然会过得很好。”停顿半晌,他最终说出的是这一句话,继而握住了苏辙的手,轻轻在苏辙的脸颊印上一吻,“到时候,我寄颍州西湖岸边的花与你。”
苏辙淡淡一笑:“你送我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可是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人而已。
翌日,苏辙来到官署,又一次看到小书吏。
满脸惶恐的小书吏。
昨日,当小书吏送完文书,回到官署,忽发觉自己案上的书册似乎移动了摆放位置,他询问了旁人,只听对方与他言道,就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苏相公拿起他的书册,看了许久。
小书吏登时觉晴天霹雳,在他脑海中炸起。
今日见着苏相公,他忙忙长拜请罪,一颗心七上八下,实不知素来严峻的苏相公会如何责怪自己。
出乎他意料的。
苏相公看了他好一会儿,让他起身,并未说什么,旋即继续缓步而去。
小书吏战战兢兢抬起头,看见的是苏相公的背影。
苏相公就像是青山。这是小书吏一直以来对苏辙的印象。但在这个瞬间,小书吏不知为何竟忽觉这座青山竟似是覆了霜雪,在瑟瑟风中显得那么孤寂。
他不懂苏相公此刻在想什么。
苏辙又想起昨日所看的话本故事。
故事的最后,正写到他与苏轼一同回了眉山,饮酒唱和,闲居逍遥。
子瞻说写这故事的人不会想象,倒是说错了。
这最美好的想象,终究是他和他遥不可及、无法触摸的梦。
END
注:
1.苏轼《感旧诗》引:元祐六年,予自杭州召还,寓居子由东府。
《续资治通鉴长编》:作东、西府以居执政官。
2.苏辙《次韵子瞻减降诸县囚徒事毕登览》:昼出同穿履,宵眠共覆裘。
3.苏轼《与杨济甫》:官满本欲还乡,又为舍弟在京东,不忍连年与之远别,已乞得密州。风土事体皆佳,又得与齐州相近,可以时得治牒相见,私愿任便之。
4.《谈苑》:子瞻自维仓卒被拉去,事不可测,必是下吏,所连逮者多,如闭目窣身入水,则顷刻间耳。既为此计,又复思曰:“不欲辜负老弟。”言己有不幸,子由必不独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