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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冷铁】长歌楚天碧(1—10)

新读者在看文之前,请先阅读本人置顶里温书相关部分介绍,了解作者洁癖属性。


第一章


春夜镜湖,画舫上有人唱曲,有人聆听。

一匹骏马赶到了湖边。

腰佩长刀的年轻汉子蓦地翻身下马,走到一名家丁打扮的男子面前,他立刻抱拳,长鞠一躬,道:“在下翻江门宋长勇,有礼了。敢问阁下可认识逍遥山庄的庄主?”

那逍遥山庄的主人也曾是江湖之中一名侠客,五年前封剑退隐,在这山清水秀之处,建了一座庄子,自在度日。然而他生性好交朋友,虽已不在江湖闯荡,但江湖上的好汉,不管是不是他认识的,只要愿意到他的庄子做客,都能受到热情接待。

今夜,他就邀请他庄上的客人,来这镜湖游船听曲。

那家丁只当宋长勇也是庄主的好友,道:“逍遥山庄庄主是我家主人。你是来找我家主人的吗?”

宋长勇却忙忙摇头,道:“我并非是来拜访贵庄主。”他顿了顿,询问道:“我听说,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铁手二爷,也在贵庄做客?”

铁手是名人。

无论在朝堂还是在江湖,谁都对他的名字如雷贯耳。

这样的名人,他到了一个地方,只要报出自己的身份,保管不出半个时辰,他的行踪就会为方圆百里的所有江湖人知晓。

宋长勇便是在赶路途中,听到了铁手在逍遥山庄做客的消息。

家丁颌首道:“你原来是找铁二爷的?”

宋长勇道:“烦请转告铁二爷一声,翻江门裴雁裴门主,有事想请他帮忙。”

家丁道:“铁二爷这会儿也在船上呢。请稍后,我这就去。”

言罢,他上了一条小船,往湖中央划去。

宋长勇站在原地,等得有些焦急,前方湖面上另有几条小舟,也有女子的婉转歌声随春风传来,他听着只觉心烦。直到半晌过后,湖中央那座大画舫终于慢慢向岸边移动,他心中登时一喜,却闻背后马儿嘶鸣之声。

他回过头,只见又一匹黑马立在他面前。

马背上的黑衣人见着他,怒目而视,喝道:“翻江门果然有人要逃!”

宋长勇皱眉道:“我不逃!我只是听我门主的吩咐,来送个信。金雾山顶之约,我们翻江门所有兄弟,都会赴约。”

“谁信你们这群奸邪小人!”

一语才落,黑衣人飞身下马,抽出一把剑,便向着宋长勇刺去。

宋长勇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宋长勇的腰间也有刀,他刚刚抽出了他的刀,还没来得及使出一招,只见一个人影霍地从他头顶翻过,站在他的身前,一只手握住了刺来的剑。

一只用肉做的手握住了一把利剑的剑刃。

这个世上,除了四大名捕之一的铁手铁游夏,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事呢?

即使宋长勇从未见过铁手,此时也欢喜地叫了一声:“铁二爷!”

这三个字一入黑衣人之耳,他顿时一惊,目光打量起了对面的男子。只见对方生得高大,虎背熊腰,在人群中很是显眼。

他收回长剑,一拱手,态度变得恭敬,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铁手名捕,刚才有冒犯之处,还请铁二爷见谅。也希望二爷别误会,我适才对他出手,并非是无缘无故,只因他是杀害我们帮里弟子的凶手之一,我们帮主与他们门主约定,清明时在金雾山顶一决死战,他们门里无论是谁,都不能不赴约,谁知他私下里竟要逃跑,我这才动手,想要让他回去!”

他在向铁手解释,解释的语速得极快。

显然是因为他不想被铁手当成犯人抓起来。

宋长勇当即“呸”了一声,道:“谁杀你们帮里的弟子了!我们门主说了凶手另有其人,你们非不信,那我们门主只好请铁手二爷来查查这个案子了。”

最后一句话,似乎已经肯定铁手一定会查这桩案子。

他的确可以肯定,要知铁手不但与他的门主裴雁有旧交情,还是江湖上最仁义的君子,最能主持正义的侠客。

纵然朝廷官府没让铁手办这桩案子,相信铁手也不会不管。

自从握住剑刃之后便一直未曾出声的铁手,此时果然开口说话。

他先问黑衣人:“阁下是哪家帮派的兄弟?”

黑衣人道:“在下灵蛇帮弟子。”

铁手继续问宋长勇:“阁下是翻江门的朋友?”

宋长勇立即从怀中摸出一个令牌,是门主给他的信物,他递与了铁手,旋即回答道:“是,我们门主让我来找铁二爷。”

铁手拿着令牌看了一会儿,道:“好,这案子我会管的。如果灵蛇帮的人确实不是你们所杀,我定会为你们讨一个公道。”

听了这话,宋长勇心中大喜;黑衣人的脸色沉了下来,但他不敢跟铁手争论,只说了一句希望二爷能秉公处理此事,旋即告辞,准备离去。

他才转身,就看见一个人。

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树下的一个人,年纪很轻,相貌很俊,个子很高,身材恰到好处,站得笔直,还带着森森冷意。

但若仔细端详,又会觉得这名年轻人身上还有一种生动的气势,令人觉得他更像一只精壮的兽。

任谁看见这样出众的人物,都会多看几眼,黑衣人与一旁众多早已从画舫里走下来的武林人士,也不例外。

青年的目光却只盯着铁手。

凛冽如冰的目光。

铁手笑道:“这位小兄弟也找我有事吗?”

青年的语调更冷:“你是铁手?”

铁手道:“我是。”

青年的眉毛皱了皱。

此时,湖上小舟忽然有歌声传来。

“天地相震荡,回薄不知穷。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

湖面上的几条船始终都有歌女在唱着清婉的曲子。然而此刻响起的这阵歌声,声调却是甚是清朗,如松风拂林,泉水激石,不但悦耳动听,且使人顿觉心境开朗。

青年的眉毛舒展开了,但他注视着面前的“铁手”,神情仍然冷峻,道:“那我们打一架吧。”

此言一出,站在湖边的众多武林人士纷纷窃窃私语了起来,暗笑这名青年不自量力。江湖里想杀铁手的恶人一向很多,但这人年纪轻轻,竟然就敢独身一人前来,难道没听说过铁游夏的威名?

而湖面上的歌声仍在继续。

“年时俯仰过,功名宜速崇。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

铁手也愣了一愣,继而笑着问:“为什么要打呢?我不想和小兄弟打。”

青年道:“就为你说你是铁手,我想试试你的武功。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话一出,掌也出。

青年的武器居然也是手掌?他竟用他的手掌与铁手的手掌比拼?

众人心中更是诧异,只见青年出掌快若闪电,眨眼间已到铁手胸前。铁手却不出招,只是往后退。

这不奇怪,纵然铁手神功盖世,但众所周知,他为人谦和,从来不喜与人争斗。然则这名青年却是锋芒毕露,直接出了第二掌,竟如一把剑,直刺铁手。

“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

湖中楼船还有伶人们唱戏的声音,丝竹管弦,锣鼓喧天。而湖上小舟中的歌声无比清亮,穿透云霄,直入众人耳中。

铁手此时却无心听歌,亦无心与青年相斗,仍然闪避。

“慷慨成素霓,啸吒起清风。震响骇八荒,奋威蚋四戎。”

湖上歌声越发高亢,青年听了则有些震动。

他的心情原本不怎么好,可这会儿,跟着歌声他竟生出一种豪气,眉头一扬,手掌翻动,就是极利落的一记掌剑。

铁手终于不得已出掌接招。

周围众人皆屏气凝神。那歌声始终未停。

“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独步圣明世——”

铁手一出掌,就是双掌,掌风雄劲,拍向青年的身体。

青年的手以更快的速度直接穿过了这股掌风。

“四海称英雄!”——这是最后的歌声,同一时刻,青年如剑般的手刺在了铁手的肉掌上。

两人都不动,停顿须臾。

随后,青年收回了他的手,依然打量着铁手,眼睛里露出些许疑惑。

而众人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青年,这时居然主动收招,只当是铁手那一双肉掌击退了青年,心道果然不出所料,这年轻人不是铁手这样的大人物的对手。却没有人知道,铁手此刻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铁手平稳了一下呼吸,尽量温和地道:“小兄弟,你还要打吗?”

青年没有回答他的话,也终于不再看他,视线移向前方的天与湖。

他站在岸边,一抬头遂能望见天上的月亮,一低头便可瞧见湖水被月光照耀得闪闪发亮,各色华丽舟船铺在湖面上,如同一幅金碧山水一般。

有一方木舟,却没有任何装饰,在这幅金碧山水中像是忽添了一笔水墨。

舟上站着的是一个身着浅蓝色长袍的男子,读书人打扮,身形挺拔,玉树临风。只是他所在的那方木舟,离岸边土地有些距离,因此无人看得清他相貌。

青年突然转身就要走。

有人拦住了青年。

拦住青年的,不是铁手,而是几个刀客剑客。

他们的武功一般,只是江湖里的普通人物,因为在逍遥山庄做客,有幸结识了那位全武林侠士都敬仰尊敬的名捕铁手,今夜能与这位名捕同船游湖,他们心中更是激动,这会儿便想在铁手面前表现一下。

“你输给了铁二爷,就想这么轻易离开吗?”

青年没理他们,脚步根本没停,径直往前走。

他们冷哼了一声,就要拔出腰间刀剑。

铁手见状赶忙道:“让他走吧。”

众人闻言对视一眼,叹一口气,只能让开一条路。


*


第二章


画舫再一次划到了湖中央,他们簇拥着铁手,又是一阵热闹的说话。

而小舟在湖的边缘一角,很安静。

舟中人盘腿坐着,面前一张小几,几上一壶茶,一个杯子。他正自斟自饮,赏天上月,直到青年足尖点水,跃到他的面前,他才将视线移到青年的身上,观眼前人。

青年也冲着他笑,很是欢喜地道:“二师兄,你怎么这儿?”

他笑道:“本来准备回家,路上听说铁手在这里,我当然要过来瞧瞧。四师弟,你呢?”

青年才扬起的笑容瞬间消失了,道:“和你一样。但我没想到……”

他道:“但你还是见到你二哥了,不是吗?”

倘若画舫上的那些江湖人此时身在一旁,听到这两人的这段对话,一定听得迷迷糊糊,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想到,真正的名捕铁游夏,虽有一双能够开山裂石的铁手,但长相身材一点也不五大三粗,反而是这样一个丰神俊朗的儒雅文士,像一个读书人胜过江湖人。

舟中人才是真正的铁游夏?

那么刚才那名“铁手”又是何人呢?

冷血拿起小几上放着的杯子,一口饮尽杯中茶水,道:“二哥,你为什么不让我揭穿他?”

小舟里原本只有铁手一人,而他也不曾想到今夜竟会有此意外之喜,遇到他的四四师弟,所以他自然也就只准备了他一个人的杯子——冷血刚刚拿起的就是他已经喝过茶的杯子。

铁手看着冷血滚动的喉结,出神了片刻。

冷血见铁手不出声,不由疑惑问道:“二哥,怎么了?”

铁手回过神来,不由失笑,心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当然不是小气之人,以他和冷血的亲密关系,冷血拿他用过的杯子喝茶,他本不应该在意,可是,他没明白他方才为什么会看着冷血喝茶的样子突然发起呆。

此刻,他笑了一笑,拿起茶壶,又倒一杯茶,一边回答冷血刚才的问题:“现在你如果揭穿了他,我们也无法知道他冒充我,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不如暗中观察。”

冷血道:“抓起来,直接问他,他会说的。”

铁手肃然道:“四弟,他是冒充了我,但这不算有罪。他没有犯大宋律法,我们怎么能随便抓人?”

冷血想想也对,是自己失言,但他气不过,道:“这对你的名誉不好。”

铁手笑道:“他又没有以我的名义为非作歹,怎么会对我的名誉不好?”

冷血道:“但如果不是我们也恰巧到了这里,裴雁向你求助之事,我们可就不知道了。那他误的,就是人命。”

铁手颌首道:“这件事,他的确有错。所幸我们知道得还不晚。”又道:“我和翻江门的门主裴雁是旧相识,可是翻江门里其他人我倒不认识。”

冷血道:“我知道,你以前和裴雁认识的时候,他还没有创立翻江门。”

铁手道:“是,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我和他没有再过面。不过,他为人侠义,是个很好的朋友。”

冷血道:“你查灵蛇帮的案子,我帮你查那个人。”

铁手不置可否,目光投向了冷血的腰间,忽问道:“你怎么没有带剑?”

平常冷血连睡觉时,剑都是不离身的。

冷血淡淡道:“断了,我还没来得及买新的。”

这“断了”两个字,冷血说得轻轻松松,铁手却即刻了然,四师弟前不久必是又经历了一场恶战。他不言语,只是将冷血从头到脚都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

冷血笑道:“二哥,你放心,就一点小伤。”他的眉毛扬起来,手肘支在几上,伸出了他的手,“但是,我的剑一直随身的。”

掌剑也是剑。

一柄同样可以睥睨天下的剑。

铁手也一笑,握住冷血的手,道:“我知道,你的剑不但一直随身,也一直在你心里。”说罢又问道:“四师弟,你刚才试了那人武功,依你看,他功夫如何?”

冷血听到这里,沉思道:“二师兄,他的那双手,好像确实可做武器。”

尽管之前冷血的掌剑也没使出全力,但威力仍是不小,那个人只凭一只肉掌居然还真挡住了冷血的攻势——这是冷血不解的地方。

铁手闻言倒不惊讶,只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天下武学,深不可测。这世间,不一定只有我的手,是铁手。”

冷血道:“可是江湖上,单凭一双手就能不惧刀剑兵刃的,确实只有你。”

铁手道:“我们不知道的,也不代表没有。”

冷血仍然坚持道:“但他的武功不算高,我不信他能将他的双手练得如你一般,可以断石碎金。”

铁手这下倒没反驳,沉吟微时,道:“四师弟,那我们就更要搞清楚,他到底是谁,到底想要做什么。”

冷血又喝一口茶,随即将目光移动那座画舫上。

宋长勇与别的江湖客聚在一起,簇拥着那名假冒铁手的男子,正在聊着什么。一旁有歌女弹着琵琶,清歌婉转。

冷血忽然道:“二师兄,她们唱得没你唱得好。你刚才唱的那首词,真好听。”

铁手也注视着那座画舫的情况,随口道:“没有你说得那么好,只不过因为唱歌的人是我,所以你才喜欢。”

冷血道:“我是很喜欢。不过那诗,有一句我觉得不好。”

铁手再次看向他,好奇问道:“哦?哪一句?”

冷血道:“独步圣明世——当今世道,哪里算得上圣明世了?”

铁手大笑道:“当今世道是算不得圣明世,但你却的确是英雄。”

冷血一怔,脸上一热。

铁手继续道:“刚才那歌,我本来就是为你唱的。”

冷血没说话,脸上更红,愈加不好意思了起来。他本来就是不习惯被人称赞夸奖的,此时竟突觉心中一动,只想赶紧转移话题。

也正是在此时,那座画舫徐徐靠岸,船上的人——包括宋长勇与假冒铁手的那名壮汉,也都陆陆续续下了船,骑上他们的马,向着逍遥山庄的方向而去。

铁冷二人对视一眼,随即他们划动木浆,木舟也逐渐到了岸边。


灵蛇帮与翻江门两派的生死之战,定在清明的那一天,还有好些日子,不必着急赶路,况且今日天色已晚,宋长勇当然得先陪着“铁手”去逍遥山庄歇息一夜。

这一夜,他都没怎么睡好觉。次日,天一亮,红日才出半轮,他便立刻起床,到了隔壁房间,不曾想“铁手”竟也早早起了。

宋长勇又一次打量起这位名捕,只见对方身着乌袍,高大威猛,一双手掌尤其粗壮,果然不负铁手之名。他心想门派有救,心中甚慰,与“铁手”打了招呼之后,遂恭敬问道:“二爷,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啊?”

乌袍人道:“不急,离清明还有好些天呢。你且放心,有我在,我保管裴兄与贵门各位兄弟都平安无事。”

言罢,乌袍人遂喝茶沉思,像是在想着什么事,宋长勇不敢打扰。好半晌,乌袍人突然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已大亮的天空。

宋长勇道:“二爷,你在看什么?”

乌袍人道:“我在看信号。”

宋长勇也往窗外探了探头,只看得见满天的朝霞,他疑惑道:“二爷,这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啊?”

乌袍人伸手指着天边一只鸟,笑道:“那是我师兄养的鸟。”

宋长勇惊喜道:“是无情大捕头!他也在附近吗?”

乌袍人点点头道:“他好像有些事,让这只鸟发信号让我过去,我得去看看。”

宋长勇闻言生怕铁手没空再管翻江门的事,即刻道:“那我跟二爷一起去吧?”

乌袍人却有些犹豫,思索了好一会儿,才与宋长勇商量:“实不相瞒,我大师兄平时不见生人。这样吧,我先去见我大师兄,宋兄你就先回翻江门,告诉裴雁兄弟一声,清明之前,我一定赶到贵门,如何?”

宋长勇既从未见过真正的四大名捕,对这四人的印象也只是来自于江湖传闻。早听说,这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为人最是孤高冷傲,铁手说他不见生人,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但宋长勇还听说,四大名捕之一的铁手,最是正直守信,说过的事,没有办不到的。

因此,他只迟疑了一下,立刻道:“好,我信二爷。”

乌袍人微笑着出了门。


“铁手”要离开逍遥山庄,自然又迎来了山庄庄主与一大帮江湖客的送行。直送他们到了一座长亭,又聊上许久,这才陆续离开。乌袍人和宋长勇这时也打算告别,各自赶路。

巳时二刻,天明云白,草绿花艳。当他与宋长勇转过身,他倏然看见了前方站着的两个人,当即吃了一惊。

那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昨夜与他打了一场的青年。

还有一个,他不认识,可见对方风度翩翩,气质非凡,应当也不会是普通人物。

这两人并肩站在日光之下,他们的身上也像是有光。

乌袍人忍不住皱了眉,道:“小兄弟,怎么又是你?”

冷血看见他就很不高兴,一张脸冷着,没说话。

铁手则微微一笑,道了一声:“你们好。”继而很是随和地道:“听说阁下是四大名捕之一的铁手,我很想和阁下认识一下,因此冒昧来访,没有打扰两位吧?”

乌袍人沉默无言。

宋长勇则打量了他们好半晌,问道:“你们认识?”

铁手道:“他是我弟弟。”

宋长勇冷笑道:“你知道你弟弟昨晚做了什么吗?难道你们想认识铁二爷,就是这么个认识法?”

铁手温和的眼睛看着那名乌袍人,平和地道:“舍弟个性直率,对阁下武功有所好奇,所以,昨晚才出手与阁下过招,还望阁下不要介意。”

乌袍人依然没有说话,他正在想一件事。

他在想自己假扮的为什么不是无情或者冷血,要不然,追命也行。那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表示,自己有因为昨晚之事生气,将他们赶走。

偏偏他扮的是铁手,江湖传言里最是谦和好脾气的铁手。

铁手是不可以发火的。

他是不可以说介意的。


*


第三章


“我当然不介意。”他笑着说,“但我有事急着去见我大师兄,得先走一步。”

铁手闻言显得更加高兴,即刻道:“那太好了,我对无情大捕头敬仰已久。他若在附近,我正想见他一面。”

乌袍人道:“我大师兄不见生人。不好意思,如果以后有机会再见两位,我再请两位喝茶。”他说着就欲走。

冷血拦在了他的面前。

仿佛一把锋利的剑拦在他的面前,没有人能闯得过这柄剑。乌袍人知道,自己也不能。

冷血的神色更冷,道:“我怎么不知道无情大捕头不见生人。”

乌袍人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对方是否与无情相识?他遂当即询问道:“两位尊姓大名?”

铁手道:“我姓夏。”

冷血微一沉吟,即接着道:“我姓周。”

乌袍人奇道:“两位不是兄弟吗?怎么不同姓?”

铁手笑道:“我们是兄弟,但不是亲兄弟。”

是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兄弟。

乌袍人道:“我和我大师兄也是兄弟,当然是我更了解他。他平时确实不愿意见生人。”

冷血瞬间又皱了眉,脸上露出不豫之色,毫不掩饰。但他刚想说话,遂感觉到铁手拉了拉自己的袖子,他想了想,闭上嘴。

铁手的神色依然温和,但语气坚决地道:“他是捕快,平时办案,想来见生人的时候不会少。至于见不见我们,得由他说了算,别人无法替他做主。所以,我们必须去。”

冷血很肯定地道:“我相信,他一定不会不愿意见我,也绝对不会不愿意见我二哥。”

铁手笑道:“对,我也相信。而且,我想,他会很乐意见我们。”

乌袍人听罢一震,下意识看向青年,只见对方宽肩细腰,一身白衣白腰带,腰间还带着一个佩囊,但并没有一把剑。

他放下心,却不知该再说什么才好,只能注视着他们,半晌半晌,努力地保持着笑容,道:“那好,两位如果定要与我同行,我也欢迎。”

宋长勇立即道:“二爷,那我也能跟你同行吗?”

宋长勇不仅想要跟着铁手,也同样想要见一见那位威名远震四方的无情大捕头。况且,他还有个想法,如果能邀请到四大名捕里的两位名捕联手,来一同解决翻江门的麻烦,他的心里就更有底,更有安全感了。

乌袍人只得无奈点头,道:“宋兄也一起吧。”

一行四人,就此上了路。


无情在南平村,这是乌袍人的说法。于是,四个人,四匹马,径直朝着南平村而行,却不并辔。铁手与冷血在后,一边慢慢跟着前面的人,一边悄声说着话,清风拂过他们的脸颊。

铁手笑问道:“老四,你刚刚说你姓周是什么意思?”

冷血眨了一下眼睛,此时的神情很柔和,低声道:“夏商周啊。”

铁手一愣,随即乐了,打趣问道:“那大师兄该姓什么?”

冷血闻言竟真的思考起来,隔了有顷,道:“古史记载,有虞一朝。”

铁手没想到四师弟还真能找出这典故来,悦然笑道:“嗯,下次你说给大师兄听,他肯定觉得有意思。”

冷血道:“大师兄不在南平村。我前些天收到过他的信。”

铁手道:“我知道,我也收到过他的信。他现在和三师弟在一起办案,离南平村远得很。”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们不知道,我们待会儿是不是会见到别的人。”

冷血道:“你的意思是说,也有人假冒大师兄?”

铁手道:“不一定。就看他会不会带我们去南平村了。”

他们没有到南平村。

行到路边一家小店之时,他们下马,到小店里买些干粮,乌袍人的目光突然看向角落墙上的几道的画痕——东一笔,西一笔,这边是个圆,那边是个叉,都看不出来什么意思。

但乌袍人道:“是我大师兄的暗号。”

宋长勇道:“大捕头在这儿?”

乌袍人摇摇头道:“不,他是告诉我,他的事情已经办完,可是神侯府传信让他速回,所以他就先回京城了。”

宋长勇听得怔怔的,道:“那我们不和大捕头见面了?”

乌袍人道:“他已经离开南平村了,我们回去吧。”

铁手忍不住轻轻一笑。

冷血侧头看向二师兄。

铁手低声道:“老四,这不像是暗号。”

江湖上,各大门派或组织,通常都有自己的暗号。但所谓暗号,必然有其规律;像这面墙上的画痕乱七八糟,不但不是无情留下的,也太不可能是别的武林人士所记暗号。

冷血点点头,他早看出来了。

铁手道:“你看像什么?”

冷血道:“什么都不像。”

铁手道:“像小二他们在家时,在墙上乱画的痕迹。”

冷血恍然,想起四小在家时的淘气,也弯了弯嘴角,道:“你是说,这只是小孩子画着玩的?”

铁手道:“看来,他是找不出来一个人来冒充大师兄了。”

他们说着悄悄话的时候,仍然跟在乌袍人与宋长勇的身后。官道两旁,草木茂盛,马蹄在泥土地面上落下一个个浅浅的足迹。

忽然,前面两匹马停,后面两匹马也停。

乌袍人调转马头,面向铁手与冷血,道:“两位兄弟,既然我大师兄早已离开,不在此处,你们还要跟着我吗?”又道:“如果两位是想要和我做朋友,那以后还有机会,但现在我要去翻江门办事,不方便带别的人。”

铁手微微笑道:“翻江门?那更巧了,在下与翻江门的裴门主也是好友。”

宋长勇“咦”了一声,嗤笑道:“好友?我是翻江门的人,我可从来没有没听门主说起过,他有姓夏的朋友。”

铁手很和气地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们边走边说吧。”

催动马匹,他们再一次赶起了路。在路上,铁手与宋长勇讲了不少有关裴雁的事——自然,他暂时还不想暴露身份,便没提当年自己与裴雁结识的经历,只说了些其余闲事,却令宋长勇不得不相信他是真的认识裴雁。

那些关于裴雁的特征以及爱好,不是裴雁的朋友,不可能知道。

然而,令铁手与冷血奇怪的是,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乌袍人也时不时插上一两句——都是些与裴雁相关的趣事——很少为人所知的趣事。

可是铁手与宋长勇都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连细节都没有任何错处。

如此一来,宋长勇更加深信,乌袍人当然就是铁手。

宋长勇本来也没怀疑。

单凭乌袍人能握住利剑剑刃的手,宋长勇就从来没有怀疑过。

宋长勇心情不错,虽然没见到无情,但铁手还在,何况门主的这位姓夏的朋友与他弟弟看起来武功好像也挺不错,大概可以抵得上半个名捕?

宋长勇有了个想法,打算请这位夏兄弟也去金雾山,作为翻江门的外援,帮帮翻江门的忙。他话还未说出口,铁手已主动向他询问起了翻江门与灵蛇帮的恩怨。

他即刻顺势讲了起来。

翻江门的总坛建在万垒江的江边,灵蛇帮的总舵则是在崇阳谷的谷底。而就这一江一谷之间,有一座山,名曰金雾山。

多年来,翻江门与灵蛇帮为了争夺这金雾山的管理权,闹了无数遍,可谁也不肯真正服谁,遂约定,每年两派进行一场比武,胜者可以接管金雾山一年。

比武,自然是不能害人性命的,可是刀剑无眼,每年都难免会有一方受伤,因此两派的关系是越来越差,这些年来各种小摩擦不断。

冷血听到这里,很是不以为然:“就为了争一个地盘,你们就这样打来打去?”

为一己私利,而你争我夺,实在是太没意义。如今国家不太平,燕云十六州也一直都未收复,真有本事,上阵杀敌去,将属于大宋的地盘给夺回来,才叫英雄。——冷血本还想说这段话,但他忽忆起裴雁是二师兄的好友,便忍住,不再开口。

铁手虽不发言,内心其实是与冷血一样的想法。

宋长勇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今年,灵蛇帮上任一位新帮主。”

铁手道:“我有听说过,灵蛇帮的这位新帮主擅使双刀,人称‘长空双刀’上官瀚,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宋长勇叹道:“他武功是真的高,我们翻江门所有兄弟加起来,恐怕也不如他。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事实如此,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自从他当上灵蛇帮的帮主,灵蛇帮的实力大胜往昔,每年的比武之约我们肯定是要输的,可是我们也不想将金雾山白送给他们。所以,我们门主和他们帮主约好了一场谈判——不动武,只说话的谈判。”

铁手问道:“谈判的结果呢?”

宋长勇道:“没有结果。”他苦笑着说:“上官瀚先派了他们帮里两个高手来见我们,没想到,那两个人还在路上的时候,就死了。上官瀚不听我们解释,只道人是我们杀的,下了生死战帖,清明那日,他们与我们两派在金雾山顶决一死战。若是以前,我们当然是不惧的,可是现在……”

铁手沉吟道:“上官瀚认定你们是杀人凶手,除了因为你们两派之间有旧怨,还有别的原因吗?”

这个问题,是第一次有人询问宋长勇。

之前宋长勇向那名“铁手”讲述此案时,“铁手”都不曾问得这么细。宋长勇狐疑地看了这名夏姓男子一眼,但心想他是门主的朋友,便也放下戒心,沉思了半晌,终于道:“有。”

“我们翻江门,有一把宝剑,名为虎齿剑。”宋长勇道,“那两名死者尸体的伤口,像是虎齿剑所留下的。”

冷血道:“虎齿剑所造成的伤口形状特殊,普通武器不能仿造。”

宋长勇沉着脸道:“但虎齿剑还在我们翻江门里,谁也没带着它出去杀人。”

冷血淡淡道:“我没有说,死者是翻江门的人所杀。”

铁手续问道:“有没有可能,有人偷了你们的剑?”

宋长勇想了一想,摇摇头,道:“那段时间,虎齿剑一直都在我们门里,每天都有兄弟能看见它。”

铁手与冷血深深思索了好一会儿。

突然,冷血将话锋一转:“那两名死者的尸体,是在何处被发现的?”

宋长勇道:“逆浪滩。”

铁手道:“据在下所知,从灵蛇帮往翻江门,中途应该不必经过逆浪滩?

宋长勇道:“是,我们也觉得奇怪,他们两个去那里干嘛?”

冷血倏地道:“我们现在去逆浪滩。”

宋长勇一怔,诧异地看向冷血。

铁手笑道:“离清明还早,我们先去逆浪滩一趟,再去金雾山,也来得及。而且,我们得先查出一点线索,到时候才能真正化解贵门与灵蛇帮的误会。”

他说罢,转头看向了一旁的乌袍人,像是在征求意见:“阁下以为如何?”

宋长勇暗暗心惊,他与这两人聊了半天,竟都快把铁手给忘了。不过,铁二爷怎么也一直不说话?

乌袍人则立刻道:“好,就依夏兄和周兄所言。”


*


第四章


逆浪滩是交通要道,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可通往不同的城镇,附近还有数个村落,但这里只有一家客栈。

它的名字就叫做“逆浪滩客栈”,建在水流湍急的溪滩边上。

灵蛇帮那两名弟子的尸体,当初便发现在逆浪滩的急流里。

铁手与冷血一行人到达此地时,已是人定时分。赶了一天的路,他们腹中已空,尤其是乌袍人与宋长勇更觉饥饿难忍,只想立刻吃点肉,喝点酒,歇息一会儿。

不曾想,他们才走到客栈门口不远处,在月光的照耀之下,遂看见这间客栈的大门紧闭,门上只挂着一个木牌,牌上写着一行字。

——“店主有事,关门一日。”

宋长勇见状皱起眉,心想就算晚饭不吃,这客栈关了门,他们却住在哪里?他便也没与谁商量,立即走上前去,敲响客栈的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客栈里亮堂堂的,但开门的人手里仍提了一盏灯,才说半句:“没看到我贴了告示——”这话未说完,一眼睹见宋长勇腰间佩刀,他缓和了语气,问道:“几位是哪里来的?”

宋长勇与乌袍人一边同时走了进去,一边问道:“你是店老板?”

铁手与冷血本站在原地未动,见状对视一眼,想了一想,也继续跟在这两人的身后。

那店老板焦急地道:“四位客官,今日小店有事——”

宋长勇道:“无论你有什么事,你让我们歇歇,吃点东西,我们付你银子的。”

店老板道:“不行,客官,我们今天没空招待客人。”

乌袍人也是饿得厉害,若是往常他才不管对方同不同意,早逼对方给自己煮饭去了,但现在,他得努力保持和气的态度,道:“你有事,我们绝不打搅。你们店里卖干粮吧?你只让我们吃点干粮就行。这开店的,哪里有客人来了,却不做生意的道理呢?”

他说着,目光转向前方桌椅,就要走去坐下。

铁手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动作很轻很柔和,他也不觉得有任何压力,但偏偏他就是不能再前进一步。

铁手冲着店老板笑了一笑,笑容是真正的温和,道:“既然店家有事,我们自然不便打扰,告辞了。”言罢又转首看向乌袍人,低声劝解道:“这开店的,也有自己的生活,做不做生意,什么时候做生意,都是店主人的自由,我们哪有强迫的道理?走吧,我们还是换个地方。”

乌袍人道:“那我们住哪儿?附近没有别的客栈了。”

冷血冷冷淡淡地道:“来的路上,有一座长亭。”

风餐露宿,这对铁手与冷血来说,是常事。纵使他们两人已察觉出,这小店里还有许多人,那也是店家自己的事,只要店主人不让他们进店,他们就得离开。

乌袍人一听却在心中叫苦,初春的夜,仍有寒气,住亭子里不怕冷吗?

乌袍人突然想起了真正的铁手。

以往听江湖人赞起四大名捕,说这排行老二的铁手不但武艺高强,更难得的是为人随和,和任何人相处都能使对方感到如沐春风。他每每当故事听了,也不在意。今日,是他第一次开始思索,传言中的铁手是真实的吗?

乌袍人本就是一个平凡人,性格不算恶劣,却也算不上有多好。如今,要他当一个谦谦君子,不论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都得忍着,挤出一个笑脸来——他才发现,这实在太难。

他现在就很想骂人。

毕竟他累着,饿着,还不让他休息吃饭,他怎么能没有脾气呢?

难道有人不让真正的铁手休息吃饭,铁手也还是没脾气的吗?

乌袍人的思绪转了几转,最终也只能颌首道:“那走吧。”

宋长勇却不走,看向那老板,道:“行,我们不住店了,但我们问你一件事,总可以吧?”

店老板叹道:“什么事?”

宋长勇道:“前些日子,逆浪滩是不是死了两个人?”

店老板想了一想,回忆起当时那两名死者的惨状,不由又觉得害怕,缩了缩肩膀,问道:“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长勇发现真有目击证人,惊喜无比,便将目光投向乌袍人。

他是想让铁手接着问下去。这查案,四大名捕才是高手,因此他想,在场众人里,应该也只有铁手才知道怎么问下去,最合适。

乌袍人茫茫然,张着嘴,半晌吐出一句:“你知道是谁杀的吗?”

店老板道:“这……我那天一早醒来,开了店门,就看见前面溪滩里两个人死了,别的我都不知道了。”

乌袍人道:“那你夜里没听见什么声音吗?”

店老板摇摇头。

乌袍人道:“怎么可能,离得这么近,你怎么会没听见声音呢?”

冷血一开始没出声,本是想听听他究竟能问出什么来,听到这里,脸色愈冷,愈不耐烦,当下截道:“他是普通百姓,不通武艺,更没有内力,即使夜里真有打斗,他又怎么可能听得见?”

铁手温声续道:“就像现在,我和我四弟说的话,也只有你们听得见而已。你别吓着他了。”

铁手发现,这名店老板已经在害怕了,害怕得有些令人不解。所以,铁冷二人此时反倒不再劝宋长勇和乌袍人离开;两人均暗暗决定,须得弄明白店老板究竟因何事恐惧,为他解决。

两人还在心中想,这店老板恐惧的事,是否与客栈里其他的人有关?

店老板苦着脸道:“四位爷,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走啊?”

到了这时候,连宋长勇也心生疑惑,上前一步,提高了声音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们走?”

他的脸色太过吓人,店老板不禁慌张,后退两步,手里的灯不小心落下了地。霍然,只听店内传来一声暴喝。

——“趴下!”

店老板瞬间蹲在了地上。

利箭齐发。

支支长箭,带着急风,向他们射来,每一支箭的箭头皆锋利无比。

宋长勇一惊,已拔出了腰间所配长刀。

乌袍人更是吓了一跳,旋即伸出一双手,接箭。

只有铁手,不动安如山。

他沉静地站在原地,渊渟岳峙的气度,观察了一会儿窗外的暗影,直到飞箭快要射到他身上,他才伸出一只手,缓缓发出一掌。

就这一掌,四周气流一凝,无数支箭登时停在了空中,倏然,再落下。

箭落了一地。

宋长勇与乌袍人见状也蓦地怔住了——却是因为太过惊讶,而一时没有动作。他们方才全心全意都在对付这些长箭,压根没注意铁手发出的内力。

冷血早冲了过去。

在铁手还未发出内力击落利箭时,他就已倏地冲了过去,在箭雨里掠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径直向着刚才发声的方向,右掌直直击出,对准前方一名锦衣少年。

二楼,左右两方,共飞出六名武士,或持剑,或持刀,或刺,或劈,攻向冷血。

冷血冷哼一声,掌一翻,打向对方其中一人手腕,那人仿佛感觉刀一阵冰凉剑气划过了自己的手,五指一松,剑已落地。

冷血再出掌,再战。

锦衣少年还在原处,沉吟须臾,两把刀在手,施展轻功向着铁手掠去。

少年方才见识到铁手的内功,这会儿就最想对付这个人。

可是铁手没有看他一眼。

即使听见了少年手中双刀的刀风,铁手也并未转头瞧他,视线仍然投向窗外,只见夜色中隐约有几道影子迅速闪过。

铁手心念一动,即刻追出门外。

他完全可以破窗而出,如此一来速度定然更快。但他不想损坏了客栈的窗户,便只能略一转身,正好将后背暴露给了少年——少年手中双刀朝着他的背部一劈,他仍往前走,后背传出一股气,抵住了刀势。

少年的刀竟劈不下去。

铁手已离开客栈。

少年愣了一下,不由一阵气恼,狠狠一跺脚,手中刀转动,往一旁的乌袍人身上砍去。

乌袍人脸色一变,慌忙出掌接招。

冷血早已将那六名刀剑客全部打倒在地,这时正帮着宋长勇对付其他敌人,目光一转,见那少年刀风凌厉,乌袍人力不从心的模样,他不禁冷笑一声,任由乌袍人脸色越来越白,他理也不理,全然不管。

乌袍人是靠着自己的那双手,在慌乱中挡住了好几刀的。

少年心道奇怪,这人的手是铁做的吗?竟不怕自己的刀?可是这人的武功未免太差了一些,少年想到此,刀刃一转,直接劈他脑袋。

乌袍人心中大叫一声:吾命休矣!

又有一只手掌突然出现在少年面前。

带着淡淡金芒的一只手掌,如剑一般,在少年还未反应过来之际,直接抵在了少年的胸口,只要再往前一送,少年必然受伤无疑。

正在这时,却听宋长勇道了一声:“是你!”

冷血的手剑一顿。

另一个声音怒气冲冲:“他娘的!居然是你!好好好,我才知道,你们翻江门竟和土匪有勾结!”

“你说什么土——”

还剩半句话没说出来,又闻刀剑之声。

锦衣少年的长刀离冷血的脑袋只有半寸了。

少年知道冷血的手掌抵在自己胸口,可是他却丝毫不惧——有什么好惧的?只是一只手而已,又不是刀,又不是剑,就算能伤自己,也不可能杀得了自己。

可是自己的刀能杀对方。

而冷血眼见长刀袭来,略一犹豫,掌剑并不往前送,只是向上。

同时,冷血侧了一下身。

长刀刹地劈中冷血的肩膀。

血溅出,冷血眉头也不皱一下,一只手已捏住了少年的脖子。

“少主!”客栈里数名武士顿时一凛,脸色齐变,一双双眼睛皆瞪着冷血,厉声道,“你快放了他。”

冷血面无表情,寒眸注视着面前的少年,一字一句道:“上官烨,灵蛇帮的少帮主。你怎么会来这儿?”

少年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宋长勇一拍桌子,喝道:“说好了清明那天再决斗,你们为什么出尔反尔?”

众人没有出声,他们已觉出不对劲。

一直蹲在地上的店老板在这时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道:“上官公子,你们误会了,他们……他们不是那帮土匪。”

上官烨一呆,默然良久,突然骂道:“你怎么不早说!”

店老板结结巴巴地道:“你们刚才打成那样,我……我……”

冷血已收回了手。

他毫不犹豫地收回自己的手,神情冷静,站在原地,只是将头一偏,视线转向大门外,远处几个人影渐渐走来。他肩膀伤口有血在流,但他唇角露出一点微微笑意。

宋长勇冷笑了几声:“土匪?”他指着一旁有点发懵的乌袍人,高声道:“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四大名捕里的铁手铁二爷?你们居然说他是土匪?”

上官烨听罢一怔,不可置信地道:“他是铁手?”随即低低地笑了一声:“原来铁手的武功也就这样,真是浪得虚名。”

冷血的眉头登时一皱。


*


第五章


铁手向来不喜欢打打杀杀。

虽然,但凡是必要之战斗,他绝不回避。

因此,他的习惯是在每一场战斗之前分析,这场战斗是否有必要?是否有意义?

刚刚弓箭手叫出那一声“趴下”,说明弓箭手们与店老板相识,而若店老板真与弓箭手们是一伙的,想要暗杀自己与四师弟等人,便绝不可能一个劲地让自己离开客栈。

假如这只是误会,那么这场战斗就是没必要,没意义的。

铁手不想打,正想劝,陡然瞧见窗外几个黑影——他们脚步轻快,显然是会家子的,看着店内打斗,窃窃私语了几句,转了身,却并不曾走,反倒躲藏到树后,握紧了手中剑。

铁手心觉不对,一瞬间便已决定出门查看。

至于客栈里的打斗,虽仍未停止,但还有冷血在。铁手晓得,尽管四师弟的性格剽急,可是人更聪明,该冷静时也足够冷静;铁手相信,四师弟能够处理好客栈里的情况,不会在局势未明之时,让店里任何一个人受伤。

他放心地出了门,走到那三名佩剑汉子的面前,打了一声招呼:“你们好。”

“哼,谁跟你好!”

对方这一声暴喝,带着强烈的杀气,蓦然间三把剑直刺铁手面门。铁手见状微微蹙眉,伸出一只手。

他刚一伸手,三柄剑便不由自主撞在一起,同一时刻,他的手行云流水一般地握住了那三柄剑的剑刃。

三把剑都到了他的手中。

不过片刻的事。

然后,他托剑平举,又将三把剑都还给了对面三人。

对方怔怔地看着他,狐疑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铁手道:“剑是你们的,拿着吧。”

这句话说完,他便想开口批评对方不问明白便出剑置人于死地的行为,但随即心忖,自己还不知道对方身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还是暂时不要说指责对方的话比较好,遂只道:

“你们和客栈里的人认识吗?如果认识,那么请随在下回客栈,我想问大家几个问题,解我心头一些疑问。”

他的态度随和,但语气坚决,武功实力更是惊人——就凭刚才他那一招空手夺白刃的功夫,这三人就不敢不听他的话。

他们回身,往客栈走。

还未走进客栈的大门,远远的,铁手望见客栈里众人已停止了打斗,皆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不动。他心中愈加轻松,心道有四师弟在,果然出不了大事。

直到他跨进门槛,看到冷血肩上的伤。

这是意料之外,铁手根本没想到冷血会受伤;却又是情理之中,冷血好像总会因为各种原因受伤。铁手无话可说,只是端详着冷血的脸庞。

冷血已注意到铁手进门,可是他这次竟没有看铁手一眼,那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上官烨,很不高兴地反驳:“不是!”

上官烨道:“什么不是?”

冷血的语音如铁石,坚决道:“铁手的武功,比你想象中的好。”说着视线一扫眼前众人:“你们全部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上官烨闻言刚想冷笑,却听缩在一旁的店老板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上官公子。”他便没再理会冷血,不耐烦的目光看向那店老板,问道:“什么事?”

店老板走到上官烨身边,对他耳语。

其余人则还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目前的情况大为不解。而乌袍人心中另有一个疑问,他早就感觉到那姓周的青年一路上对自己似乎没有好脸色,他不懂这会儿青年为什么又开始维护起自己呢?

至于宋长勇,他方才一直专注对付自己这边的敌人,没空往乌袍人那边望一眼,因此也没注意到乌袍人的真实功夫,此时是颇为赞同冷血这一番话的。

只有站在门口的铁手不禁失笑,徐徐走到冷血的面前,压低了声音道:“你的武功也很好,他们应该也都不是你的对手,所以这又是怎么回事?”

冷血不答,但不想师兄担心,已主动拿出了金疮药,一面给自己上药包扎,一面低声道:“二哥,这次我不听你的话了。”

铁手道:“什么话?”

冷血道:“我不能再让他冒充你了。”

铁手道:“好,你本来就不需要听我的话。但事情得一件一件地做,我们先把这儿的事情处理了?”

冷血点点头。

铁手当即一转身,面向众人,朗声道:“各位,我想我们之间一定产生了误会。所以,现在我们最好每个人都站出来讲一讲,来这儿是干什么做什么的,把话讲个明白,免得大家都稀里糊涂,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又道:“如果各位都同意,就由在下先讲吧?”

客栈门窗大开,苍茫的夜色如潮水一般涌进来,四周铜灯的火焰摇摇欲晃。铁手声调清朗,这提议清晰地传到众人耳内,也说到每个人心里。

上官烨已坐到椅子上,道:“不,我先讲。这的确是误会。”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不变,都还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我们本来是想帮这家客栈的老板对付土匪的,已经和他约定,只要土匪一来,他以摔灯为号,我们就立刻出手。哼,谁知道他胆子那么小,不小心把灯摔了也不解释。你们要怪,就怪他吧。”

铁手与冷血心里谁也没怪,只是看着上官烨,微微皱起了眉。

随后,铁手走去那店老板身边,安抚似的拍了拍他肩膀,问道:“土匪?”

店老板支支吾吾道:“是,我们这儿附近是一直有一伙土匪,经常打家劫舍,还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来我的店,让我给他们交一笔银子,不然……他们说,不然就要杀了我全家。今儿白天上官公子来小店,知道了这事,说要为我做主……这位大爷,我刚才是有点怕,所以……您大人有大量,就……”

铁手截道:“我明白。”他笑了一笑道:“刚才是我们不对,你明明是为我们的安全考虑,让我们离开,我们并不知情,没道谢,反倒硬要闯进来,才会造成如此误会,真对不住。不过现在我们既也知晓了此事,你放心,若逆浪滩真有土匪为害,我们也定会想办法解决。”

店老板本已怕极了这些江湖人士,没料到眼前这人说话竟如此和蔼,他松了一口气,又指了指铁手带进来的那三人,悄悄道:“他们三个我认识,就是那伙土匪里的人,以前也常来我的店。我刚刚已经和上官公子说过了。”

铁手转过头,将视线投向那三人。

那三人审时度势,已决定赶紧溜走,刚刚走了两步,忽见一人身姿挺拔,侧身而立,拦在他们面前,却并不瞧他们一眼,而他们也能看见这人刀刻斧凿的侧脸如山峰坚毅,眼角如剑锋锐利。

他们顿时觉得脚抬不起来。

冷血道:“他说的话,你们可以否认,但不可以逃。你们既逃,那就代表他说的是真话。”

那三人向四周一望,知道是跑不掉了。其中一人试探道:“我们又没有和你们作对,留点情面,日后江湖里好相处。只要你们愿意放我们离开,明日我们自会有大礼——”他话没说完,发现冷血压根没看他,就再说不下去。

冷血像是没听见他们的话,当他们不存在,反而将目光投向上官烨,问道:上官公子,你来这儿,只是为除匪的吗?”

客栈里目前所有人都站着,偏偏只有上官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神情高傲,反问道:“你也是翻江门的人?”

冷血如剑直立,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但身上一股气势却是无人可及,道:“我不是。但裴雁是我二哥的朋友。”

上官烨道:“哦,那你应该也知道我帮里有两位兄弟死在逆浪滩的事吧?我当然要来看看,是不是有别的凶手。”

冷血道:“你们不是已经认定,人是翻江门所杀?”

上官烨道:“我爹是这么认定的,但我想再查一查。”又打量了冷血一会儿,很不客气地道:“你们来这儿又是干什么的?想帮着翻江门的人逃啊?”

宋长勇当下喝道:“男子汉大丈夫,说到的事就做到,逃什么!难道只有你晓得来这里查案,我们不会来这儿找真正的凶手吗!”

这话本没什么错,可是他的语气很不好听,便立刻又将在场灵蛇帮弟子给惹怒了。众人对他怒目而视,正要发火。

铁手轻轻敲了一敲木桌的桌面。

茫茫夜色,点点灯火,悠悠天地,这敲桌的声音仿佛一记鼓声,在一片混沌之中乍然响起,浑厚古朴。众人话已到嘴边,突然不好意思再出声,生怕破坏了这肃穆之美。

铁手微微一笑道:“现在我们先把我们之间的误会说清楚。别的事,待会儿再讨论,行吗?”

上官烨道:“事情不是已经弄清楚了吗?这误会其实也怪你们,没看到门口的牌子不让你们进吗?”

总之在上官少爷的心里,无论怪谁,自己反正是绝对没错的。

铁手颌首道:“是,误会的起因在于我们,我们是要向各位道歉。但是——”他说到这儿,语音忽然变得严肃:“上官公子,你们刚才的出手也太狠了一些,若我们的武功不够高,恐怕已经死在你们的箭下。”

这话一出,灵蛇帮的人还未有何反应,宋长勇先是一惊,连沉默了好半晌的乌袍人也不由感到讶异——他们一路与这夏姓男子结伴而行,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庄重严峻的模样。

上官烨皱眉道:“你们又没死。”

铁手道:“死了就晚了,人命是没法挽回的。何况你虽没有杀人,却伤了人。”

上官烨盯了一眼冷血肩膀的伤,道:“我刚才哪知道你们不是敌人,出手不狠一点怎么行?”他视线渐渐移向旁边的乌袍人,“不是说,铁手二爷也在这里吗?我听说,铁二爷你的师弟,剑法也向来以狠辣著称,怎么从来没有人说他有错?”

其实,上官烨至少有五分不信乌袍人真是铁手,他此刻将冷血搬出来,不过是为自己找理由。

乌袍人突听上官烨提到自己,踌躇道:“我师弟他……”

还没想好到底说什么,可是这“我师弟”三字才刚出口,他顿觉旁边青年冷冷瞪了他一眼。

铁手这时的语音徐缓而郑重,道:“天下武功,各有特点,只要是适合自己的功夫,即使出招狠辣,也当然无错。但如何出招,与行事是否谨慎,是两码事。冷血从来不会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之下,对人下杀手。上官公子,我要劝你的,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世间至贵莫过于人的生命,所以行走江湖,做什么事,都要千万慎重。”

上官烨动动唇,半晌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默然无语。

少主不说话,他手下的人知道自己该开口了,冲着铁手一声怒吼:“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教训我们少帮主?”

冷血本来始终未曾出声,此时却突然道:“不是教训,是劝告。”

他的声音没有那名灵蛇帮弟子的声音大,但森森冷冷,听得人心中一寒。

上官烨道:“那你们又凭什么劝告我?”

铁手微笑道:“就凭上官公子你能愿意为帮里的兄弟来此追查凶手,能愿意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清剿土匪,我对你是敬佩的。”

上官烨道:“你这话的意思,我不懂。”

冷血道:“意思是,如果我们看不起你,就不会和你说这么多。”


*


第六章


上官烨自小到大,受家人宠爱,众星捧月般地捧着他长到了十七岁,他还从未听过这种批评,一时间气得胸口起伏,恨恨地瞪着铁手与冷血。

宋长勇却越想越觉得那夏兄的话有道理,他悄悄与乌袍人道:“铁二爷,您能不能劝一劝他们?”

乌袍人道了一声道:“好。”嘴唇翕动,思索若要劝,该如何劝。

宋长勇突然在心中生出一种怪异之感,他看着乌袍人,只觉哪里不对。

这时上官烨已吐出一口长气,道:“我现在要去除匪,没空跟你们说这个。”

上官烨思索少顷,便发现这两人其实说得没错,自己方才若真杀了无辜的人,他也会良心不安。但他打小就不知何为自省,要他跟这两人道歉,绝无可能。

他宁愿转移话题。

铁手一笑如日月入怀,点点头道:“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是逆浪滩的匪患。”

客栈里众人皆将目光投向了那三名土匪。

随后,铁手问,那三人回答,不多时,众人已了解到许多信息:

逆浪滩往南走,有一山丘,名为黑山。那伙常年为非作歹的土匪就居住在这黑山之上,人数不多,大约二十来个人,但对付逆浪滩附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是绰绰有余。因此平日里,他们不但常到各家商铺要钱,也偶尔会去附近城镇,绑架一些有钱人家的百姓,命令那些百姓的亲人交钱赎人。

铁手与冷血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才真正地凝重了起来。

铁手道:“现在有多少老百姓在你们山上?”

对方支支吾吾。

冷血森然道:“他的问题,你们不回答,是我要来审你们吗?”

宋长勇自方才对那乌袍人生出疑惑的感觉之后,便一直斜着眼睛打量乌袍人,此时陡然听见青年说出这个“审”字,他心头一震,又即刻看向了那如剑一般的青年。

青年的相貌轮廓既英武又冷峻。

那三名山匪更是心慌。尽管只与这几个人待了不到半个时辰,这三人也瞧得出,这青年远比他身旁那名男子更尖锐锋利,更令他们胆战心惊。

他们立刻道:“不是,不是我们不愿意说,但我们这些日子都在山下办事,最近山上又劫了多少人,我们不清楚。”

冷血冷笑道:“办事?办什么事?”

对方道:“就是……就是下山收钱的事。”

三人一边说一边低下头,不敢看冷血愈发寒冷的目光。

铁手沉吟道:“我去一趟附近城镇,问问都有谁家百姓被劫去了。”

上官烨道:“这也忒麻烦了!直接去了黑山,把那些人救下来不就行了吗!”

铁手笑道:“我们还是提前做些准备,万事胸有成竹才更好。我一个人去吧,各位先歇息一晚,养足了精神,明日再上黑山。”

他说着抱了抱拳,告辞,就往外走。

冷血送他到客栈门口。

铁手停下步,遥望一眼那无边无际的漆黑苍穹,随即侧首,低声与冷血道:“既然你已忍不住了,那就听你的,直接问他吧。不过,到目前为止他确实没有以我的名义做过恶事,你给他留一点面子,先私下询问他,如何?”

冷血道:“二师兄,你总为别人考虑。好吧,如果他老实,我会给他面子。”

铁手笑了笑,凝视着冷血右肩上的伤,道:“你也总是为别人考虑,不是吗?”

他说完,拍了一下冷血的左肩,大步跨出客栈的门槛,走入苍茫夜色中。

长夜只有一孤月悬挂天空。


时辰已晚,众人刚才打了那一场,此时都觉得有些劳累,遂只想躺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好好休息一会儿。他们将那三名山匪绑好之后,便让店老板为他们安排了客房。

只有冷血仍立在门口,抱着臂,夜风吹起了他的衣袂,吹不动他笔直的身体。直到客栈大厅里的人都散尽了,他方转身,关门,往楼上走去。

冷血站在二楼一间客房的门前,敲了敲门。

没人开门,也没人应。

冷血皱着眉,又大力敲了一下。

这次屋内依然没有动静,他身后倒是走过来一个人——正是翻江门宋长勇,叫了他一声:“周兄。”继而问:“你也来找铁二爷吗?”

冷血只干脆道了一声:“不是。”同时已推开了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一种不安的情绪开始在宋长勇心底蔓延,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青年。冷血这时已到窗边,沉思须臾,旋即翻身跃出窗外,宋长勇见状也跟着跳了下去。

一片漆黑中,宋长勇看见前方树下,乌袍人正背对着他们,放一只白色的鸽子。

鸽子已飞到天空。

陡然之间,宋长勇眼前一花,只见一个闪电似的白影从他面前掠过,在空中一个轻巧漂亮的腾挪,青年已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乌袍人的面前,手中握着那只鸽子。

乌袍人吓了一跳,半晌道:“周兄好轻功。”

冷血展颜一笑。

黑夜中,这笑容就像是太阳的光芒。乌袍人与宋长勇看着都惊呆了,这一路上,他们只见青年对他的兄长如此笑过,可是这会儿,青年却是为何而笑?

殊不知,冷血刚才使的那绝妙的一记轻功身法名曰“风烟万里”,创始者乃是无情与追命。自在门本就有创新武功的传统,而他们四师兄弟之间又有互相教对方自己拿手武功的传统,这“风烟万里”便是冷血前不久从他的两位师兄那里学会的。他这会儿听见乌袍人赞这轻功,心中自然喜悦。

他扬着眉,就取下绑在鸽子腿上的小纸条。

乌袍人立即道:“慢着!周兄,这是我给别人寄的信,你不经过我同意就要看,这样不好吧?”

冷血还真停下来,问道:“给谁的信?”

乌袍人迟疑道:“给……给神侯府的信。”

冷血的笑,突然又变成了冷笑。

“你还是不老实,那就怪不得我了。”他当即展开信纸,一扫信上两行字,过得少倾,再次抬眼看向乌袍人时,眉目比方才更冷了几分,“手套原物奉还,交易可否终止?”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如一柄利剑刺向乌袍人的心脏:“你和谁的交易?”

乌袍人咽了咽口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宋长勇已完全怔住了。

风好像吹得更烈了一些,灵蛇帮诸人听见客栈外似有动静,纷纷打开客房窗户,探头往楼下查看,上官烨当然也是其中的一位。

冷血放走了鸽子,又是一笑。

这次的笑,是一种极自信的,睥睨无畏的笑。

他傲然道:“你不想回答,也可以。之前我和你打过一场,我没有出全力,现在再比一场,你若赢过了我,我不再问你任何问题;但你若输了,你就得告诉我,你到底在和谁做交易。”

乌袍人道:“周兄,我不想和你打。”

冷血道:“我不姓周。”

他并不说他究竟姓什么,已伸出了他的手,接着道:“我还是用掌,你必须和我打。”

乌袍人冷汗直流,说不出话来。

冷血道:“你不先出招,我就先出招,你选。”

江湖中人,不管是寻常比武,还是生死相搏,通常都是先出招者有优势。乌袍人听了这句,知道这一场战斗已是无可避免,当下大吼一声,双掌齐出,向着冷血猛攻了过去。

他先出招。

冷血站在树的阴影里,纹丝不动。

乌袍人双掌打在了冷血的手掌之上。

第一招,冷血果然让乌袍人先出完。

乌袍人后退了半步。他的手不痛,可是他的心底生出了惊恐,这青年说话态度一直咄咄逼人,绝不可能是传言里那位温文尔雅的铁手铁游夏,那这世上为什么还有一双如此坚硬的手?

乌袍人知道,若自己真用一双肉掌与青年相斗,刚才那招,自己的手必然已经废了。

冷血不容他细想,已蓦地翻掌出了这第二招。

皎洁明月之下,只见这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竟倏然铺上一层光芒,分不清是月光还是剑光,径直刺向乌袍人的右掌。

乌袍人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他的右手流出血来。

流血之前,他的那只右手还像是破了一层皮。

当那层皮落到了草地上,宋长勇才发现,那其实是一只手套。

与人体肌肤一模一样的颜色,且薄如蝉翼的手套。

宋长勇瞠目结舌。

楼上房间里众人也同样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却是因为冷血那隐有光华闪耀的手掌。

——剑掌。

以掌为剑,剑随心生。这是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中,他们都从未真正见过的绝世武功。

绝世之剑。

原本坐在窗边看热闹的上官烨早已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自己的胸口。他想起了之前青年抵在自己胸前的那只手——当时只需再前进半寸,自己的刀恐怕根本没有机会砍到青年的肩膀,就已命丧在这绝世之剑之下。

上官烨发起呆,不解地看着楼下的青年。

冷血仍然注视着乌袍人,用一种冷静但极认真的口气道:“铁手的手,不但普通刀剑伤不了,其余任何神兵利器,抑或神功武学,也同样无法伤其分毫。即使是我的掌剑,也不能。你,到底是谁?”


*


第七章


一夜过去,正是月落日未升之际,天灰蒙蒙的,逆浪滩的溪水冲着石头向山那头流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逐渐传来。

冷血在溪滩边笔直站着,听见这阵马蹄声响以后,举目望向东方。不过片刻,一匹骏马停在他的面前。

铁手先对着他微笑,再下马,一边问道:“你一夜没睡?”

冷血笑道:“二师兄,你不是也忙了一夜?而且,今晚也不止我们没睡。”

铁手侧头往客栈的方向望去,那扇大门开着,店里大厅的灯亮着,依稀可见众人皆坐在店内。他笑问道:“那怎么你一个人这里站着?”

冷血道:“等你啊。”

铁手道:“他们不是在等我吧?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冷血不说话,他的视线往下移动,盯住斜插在铁手腰间的一柄剑。

这柄剑,没有剑鞘,剑刃锋利,剑身又长又薄。

与向来成熟稳重、君子端方的铁手相配,倒显出铁手的神采飞扬之感。

冷血很认真地道:“二师兄,你佩剑的样子,真好看。”

冷血素来是心里有什么话就直说的性子,他是真心这般认为,才会说出这句话。可是铁手乍闻此言,却是蓦地呆住,过了片刻,才不由失笑。

铁手唰的一下抽出长剑,将剑平举到了冷血的面前,道:“老四,那么这剑怎么样?我知道你一定喜欢这剑。”

冷血摇头道:“我是喜欢剑,但我更喜欢你。”又道:“你一直很好看,不过你佩剑的样子,感觉和平时不一样。”

这“喜欢”两个字也是青年发自心底之语,脱口而出,却令铁手再次心中一动。

他想了一想,笑道:“不一样?我本就是老气青年,或许是佩上这利剑之后,才有些锐气。但这把剑是我带给你的,还是你拿着吧。至于我么……我有你在我身边,我自然就觉得我的心比平时年轻许多。”

这话当然也是铁手的肺腑之言,他一直就极喜欢四师弟那永不磨灭的少年意气,仿佛初升的太阳——这是他如今所没有的。因此每当他和冷血在一起时,他便会觉得时时刻刻感觉生活在阳光里。

然而当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却轮到冷血瞬间脸热。

冷血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的心为何会突然跳得有些快,已接过剑柄握住,随手在风中挽了一个剑花,铮铮寒光一闪而过,道:“二师兄,麻烦你还特意给我带剑。”

铁手道:“不算麻烦,我到城里的时候,正好看见有一家铁铺还未关门。”

剑是冷血的第二生命,冷血平时很有少不随身带剑的情况。

只不过,他的上一把剑在一次战斗中断掉,他尚未再买一把新的,就遇上了有人假冒二师兄之事。再之后,他和铁手跟着那乌袍人与宋长勇一路同行,便也始终没空买剑。铁手知晓冷血掌剑的功夫,本觉得无所谓,直到冷血再度受伤——铁手才开始思考,四师弟这个性子,还是须得有一把剑在手,更能让人放心。

冷血笑着道了一声:“多谢二师兄。”右手握剑柄,左手倏地伸出,伸在铁手的面前,竟是又说道:“不过,二师兄,现在我不想用剑。我们过过招吧,就用掌。”

铁手疑惑问道:“现在吗?你是只想和我比试,还是有别的原因?”

冷血道:“是有别的原因。但是——”他难得卖起了关子,“二师兄,我们先比完,我再告诉你是什么原因。我只出掌,不出掌剑。你也别留情。”

铁手沉吟微时,也只伸出了一只手。

同样是左手。

冷血扬眉道:“二师兄,比掌法,我不如你,我就先出招了!”

这一掌,不带剑意,是极纯粹的一掌,也没有招式名目,只是随手劈出,又快又狠,四周的风霎时变成一股飓风。

铁手见状欣然,手腕当即一翻,风势遂缓,可是他的掌却如大海的波涛,汹涌澎湃,拍向冷血。

他两人过招从来用的是真功夫。

这样才够尽兴。

也才是对彼此的尊重。

客栈里众人其实早知铁手已经归来,但见他与冷血师兄弟两人在溪滩边上站了许久,想来是有话在说。这江湖规矩,他们没有围上去听别人说话的道理,便继续在大厅里休息着。谁知道这会儿竟见这对师兄弟比起了武,众人好奇心起,也想见识见识这真铁手的功夫究竟如何,便齐齐起身,出了客栈大门。

只见苍云之下,铁冷二人身体立得笔直,如松如竹,全然不动,只有两只手,你来我往,要么是最普通简单的掌招,要么就是他们随手自创的新招数。

总之不算奇特,却吸引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那看似平凡的掌法之中所蕴藏的千变万化的奥妙,直看得众人满头是汗,大感佩服。

乌袍人与宋长勇的汗流得最多,他们一个愈觉恐惧,一个暗骂自己这一路瞎了眼睛。

真正的铁手,果真不但双手如铜,掌法也是这般的高超绝妙。

天色渐渐发白,铁手与冷血越战到后面,双掌如风,越让人看不清。尽管单比掌法,冷血确实不是铁手的对手,但他手上功夫也一直不差,铁手因此被激出豪兴,左掌陡然几个变化动作,一转一拍。

一道日光破云而出。

铁手的手击在冷血的手心上。

冷血的左手霍地出现一道裂痕,一片薄如蝉翼且与肌肤相同颜色的物件立刻落了下来。

铁手接住了它。

铁手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它是一只手套,戴在手上,遂与人手完全融为一体,看不出来任何异常,他不禁赞叹道:“这东西真精巧。四师弟,你要我和比试,其实是想给我看它?”

冷血道:“二师兄,这东西虽能挡得住刀劈剑刺,可是果然也挡不住你的手。”

铁手道:“这手套应该是一对的吧?还有一只呢?”

冷血解开佩囊,取出另一只也破了的手套,递与了铁手。

铁手笑道:“四师弟,看来这东西虽能挡得住刀劈剑刺,可是果然也挡不住你的掌剑。”

他说完,微一沉吟,旋即转过身,上前了几步,对着面前众人一拱手。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青天日光耀耀,万千的朝霞染在铁手与冷血的衣裳上。

众人赶紧抱拳,对着铁手还了一礼。


昨晚,宋长勇与他们说,那乌袍人就是四大名捕之一的铁手,他们半信半疑,也对那乌袍人不怎么恭敬。到了此时此刻,他们对着真正的铁手与冷血却是极尊重的态度,不是因为铁手和冷血的身份,而是因为铁手和冷血的武功。

令他们目眩的武功。

他们重回客栈大厅坐下,宋长勇犹豫良久,才终于小心翼翼叫出一声:“铁二爷?”

铁手笑道:“我确实姓铁,不姓夏。宋兄,真对不住,这一路我都向你隐瞒了我的身份。”

宋长勇愣了一下,他之前向冷血表达歉意,冷血丝毫不怪他,已令他十分惊奇;如今他更加不解,怎么铁手同样不怪罪于自己,还跟自己说起对不住了呢?这让他的心情很是复杂。

铁手已侧头看向脸色苍白的乌袍人,笑道:“阁下怎么称呼?”

乌袍人小声道:“我、我叫宗刚。”

铁手道:“原来阁下姓宗。还不知道宗先生冒充我,究竟有何目的?”

宗刚早已在之前把该说的都说给了冷血,此时要他再讲一遍,他仍是结结巴巴。

冷血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就觉得厌烦,打断道:“二师兄,我来说吧。据他的交代,在他到逍遥山庄之前,一个戴着青色面具的男子曾经主动找上他,要与他做一笔交易。由他戴上这副手套,冒充你,再等翻江门的人寻上他,然后他就可以随便编造一个理由让翻江门的人先回去,他再离开。只要他办完这件事,这副手套不但永远归他所有,那人也答应他,还会在事后赠送给他别的神兵利器。”

冷血说着又从佩囊里摸出一张纸条,交给了铁手,继续道:“但昨晚客栈那场打斗让他害怕了,他想到我们之后还要去黑山对付那伙土匪,害怕性命不保,所以才想终结这场交易。”

铁手一听,心中豁然敞亮。

显然,那面具男子的目的,是不欲自己管上翻江门与灵蛇帮的决斗。

铁手道:“宗先生应该不认识那名戴着青色面具的人吧?”

宗刚立刻道:“不认识,不认识,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给我的那副手套实在是……实在是太神奇了……我这才鬼迷了心窍,但我现在后悔了,二爷,我现在真的后悔了……”

宗刚也是江湖人,一个武功低微的普通江湖人,所以他才比其他人更迷恋这种刀枪不入的神奇手套,迷恋那面具男子所承诺的事后还要送他的其他神兵利器。可是,他如今亲眼见到了冷血与铁手不用兵刃的手上功夫,他才明白原来这些外物在真正博大精深的武学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现在确实后悔了。

铁手思索一阵,接着问道:“之前我们在路上,你提到过不少有关于裴雁的事,那些事你是从何得知?”

宗刚道:“也、也是那面具人告诉我的……他说,如果翻江门的人对我有怀疑,我就讲讲那些事,他们自然会觉得我和裴雁一定认识。”

铁手眼中露出些许疑惑,又看向宋长勇,问道:“贵门有什么仇人吗?”

宋长勇觑了上官烨等人一眼,道:“仇人吗……”

上官烨原本当听故事似的听他们说话,此时见状霍地一拍桌子,站了起身,道:“你什么意思?不要说我们根本不知道你们翻江门要请铁手相助,就算我们知道了,干什么又要用这种法子阻铁手查案,难道我们不想找出真凶吗!”

宋长勇眉头一皱,冷哼一声,也正要起身,忽觉肩膀被人轻轻一拍。

铁手同时还拍了拍上官烨的肩,随即平和地道:“我相信那人与灵蛇帮没有关系。只有真正的凶手,才不想我们找出凶手来。”

上官烨与宋长勇一怔,都坐下了,各自暗暗沉思。

又过一会儿,铁手这才再次将目光投向宗刚,问道:“你知道你做错什么事了吗?”

宗刚忙忙道:“我不该冒充二爷。”

铁手道:“这不算大错。”

宗刚听罢懵了,这不算大错,那什么是大错?

铁手道:“假若不是我和我四师弟恰巧知道了此事,你果真将宋兄骗了回去,可到清明那天我仍没有前往金雾山,你知道这会害了多少人命吗?”

宗刚低下头,不敢看铁手严肃的眼神。

铁手喟然叹一口气,道:“幸好大错并未铸成,你走吧。”

宗刚闻言“啊”了一声,狐疑道:“什么?走?”

铁手颌首道:“你这次受的伤,相信你会永远记住。那么也希望你永远记住我的话,以后做任何事之前,先问一问自己的良心安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宗刚一直垂着的右手。

那只手为冷血的掌剑所伤,明显伤得不轻。铁手一早就注意到了。

宗刚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神之后,生怕铁手反悔,向着铁手与冷血鞠了一躬,保证道:“是是是,我以后绝对记着二爷的话。”

然后,立刻就跑,跑出了客栈。

宋长勇与上官烨等人欲言又止,皆不懂铁手为何要放走他,但那人得罪的是铁手,既然连铁手都不以为意,他们也没立场说什么。冷血是早知二师兄会有如此决定,自始至终也未出声。

门外日光愈来愈亮,宋长勇这时试探问道:“二爷,您还会去金雾山吗?”

铁手笑道:“我当然会去。宋兄放心,不要说裴门主是我朋友,即使我和他并不相识,宋兄来向我报案,我身为捕快,怎能不管?”

宋长勇大喜,又看向冷血。

冷血道:“我二师兄说得没错,我们既身为捕快,办案是我们的责任。况且——”他说着冷冷笑了一声,转头看向铁手,“有人既然不想让二哥你去,那我就偏偏要陪着二哥你一起去。”

铁手冲着冷血微微一笑,继而视线转向上官烨,道:“上官公子,其实我这次去附近城镇,还打听到了贵帮那两位离世的兄弟,来逆浪滩的原因。”


*


第八章


不久前,灵蛇帮帮主上官瀚派座下两名高手杨宾与季城前往翻江门,作为谈判的先行使者。两人行至中途,在城中一名商人家过夜休息,半夜听到啼哭之声,起床打听才知,那名商人的独子被土匪绑架上山,他正为凑不齐赎金而发愁。

江湖中人,侠义为先,这两人一听即气愤填膺,决定去翻江门的事暂缓,先帮那商人救回儿子,因此向那商人承诺,两日之内,必将他的孩子带回。

可是这一去,已不知过了多少个两日,那商人始终不闻他两人的音讯。

直到铁手去那城镇打听被黑山群匪劫走的老百姓的情况,正好也到了那名商人家中,知晓了此事。

宋长勇一听,脸色当即变得比上官烨的脸色还黑还难看,骂道:“他娘的,原来是那伙土匪杀了他们,还诬陷我们翻江门!”

被绑在角落的那三名山匪小声为自己辩驳:“你们说的那什么灵蛇帮的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这三人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众人全记起了他们三个的存在,齐齐转过头去,怒目而视。

就在群豪要冲上去要打人之前,铁手温声道:“可是这说不通,为什么他们的伤口会是翻江门的虎齿剑所造成。所以,这只解释了他们来逆浪滩的原因,但杀他们两人的,不一定就与这儿的土匪有关系。”

众人听罢,疑惑甚多,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了起来。

冷血站在铁手身边,抱着臂,目光盯着桌上那副蝉翼手套,不言语。

铁手明白他心中所想,与他对视一眼。

旋即,冷血道:“二师兄,不管怎么样,我们还得去黑山把那伙土匪解决了,还给逆浪滩附近百姓一片净土!”

铁手道:“这是当然。”

他又走到客栈门口,缚在门口旗杆的那匹马儿去蹭他手心,他拍拍马儿的头,取下马背上的一个包袱,当包袱打开,只见里面放着的是卷起来的四张画。

每张画上都画着一个人像。

铁手道:“这是目前被那伙土匪所绑架的四名百姓的画像,是我听他们的家人描述所画。我们要对付那些山匪不难,关键的是,我们得先找到这四名百姓,保护他们的安全。”


从这里往黑山走,要不了半个时辰。铁手、冷血与上官烨等人定下计策以后,遂即刻离开客栈,启程赶路。

日暖风缓,流水潺潺。黑山的山路并不险峻,但山上各处皆有把守,两个一胖一瘦的汉子正在寨门口闲谈聊天,忽听有一阵脚步声响起,当即凝神戒备,喝道:“是什么人!”

草丛里走出两名男子,神色紧张,脚步沉重,显然是不会武艺的普通人。

那两个汉子笑了,真没想到还会有主动跑到自己地盘里的老百姓。

那瘦子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铁手悄悄往两边瞧了瞧,好像很是害怕地道:“这、这里是黑山吗?我们是来赎我们家小主人的。”

那胖子道:“你家小主人?谁啊?”

冷血也结结巴巴地道:“我家小主人名唤陆子辰,请问他、他还好吗?”

陆子辰?那两人思索须臾,发现这名字是对上了,遂说了一句:“等着。”那瘦子便转了身,进入寨中。

过得片刻,清风吹来,四周的草木树枝摇摇欲晃,一阵沙沙作响。一名红袍客从寨子里走出来,看见铁手和冷血,登时眼睛一亮,脚步加快,而那胖子见着他,叫了一声:“老大。”态度甚是恭敬。

红袍客并不看那胖子一眼,盯着铁手与冷血问道:“你们是陆子辰的什么人?”

铁手道:“我是陆府的官家,他是小主人的书童。”

红袍客闻言大笑道:“那陆子辰长得普普通通,我倒是没想到他家下人会这样好看啊。”

他一边说,一边又将铁手与冷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只觉要比相貌,这两人其实是不相上下的英俊。不过在他的心里,他还是更喜欢青年这种年轻俊朗的类型。

红袍客笑了一下,凑到冷血的耳边,道:“书童?干什么的书童啊,是陪他读书的,还是陪他睡觉的啊?”

冷血一怔,想也不想,后退两步,右手五指刚刚并拢如剑,还未有所动作,他忽然深呼吸了一口气,把头低着,不言不语。

铁手也是愣了片刻,随即皱起眉,不露声色地前进了一步,道:“这位大王,赎金我们已经带来了,还请让我们看看我们家小主人是否平安。”

那红袍客笑道:“我改主意了。”他还是笑眯眯看着冷血,“你留下来做我的书童,银子我不要了,陆子辰我也给你们还回去,怎么样?”

冷血始终低着头,垂着眼睑。

铁手没有说话,一只手在背后,已暗暗运功。

他已决定,只要冷血一动手,他也同时出手。凭他和冷血的武功,要制住这三个人,并且不惊动寨子里其他人,轻而易举。到时候,再想办法寻那四名百姓的下落就是。

山间的风又吹了吹,冷血的一片发丝被吹到了眼前,他沉默着想了一想,须臾后却点了点头,低声道:“可、可以,只要你别杀我。而且,你总得先让我见见我家小主人吧。”

红袍客哈哈一笑,伸手在冷血的脸上摸了一把,道:“那是自然。走吧,我带你们去。”

铁手的眉仍然深深皱着,见冷血已进寨子,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能快步跟上。

黑山群匪关押他们所擒人质的地方在后山柴房。

走过一片宽阔草地,以及一片密林,铁手与冷血跟着那红袍客终于来到一间上着锁的小屋前。此时阳光正盛,红袍客取出钥匙,才将门打开,铁冷二人借着日光的照射,一眼便看清小屋内三名男子的相貌。

只有三个人。

可是据铁手昨夜的查访,被擒到黑山上的老百姓,应该有四人才对。

铁手与冷血心中生出不安,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

红袍客笑道:“看到了吧?你听话,先陪我一晚上,明天我就放他。”说着欲去搂冷血的腰,“哎呦喂!”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红袍客根本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只觉手腕一阵剧烈的疼痛,再睁眼时,才发现他的右手被那名温文尔雅的男子擒住。

不过这男子此时的神态却是一点也不似方才那般温和了,脸色肃然,双目如电,一种迫人的威严气度令他心惊。

他的右手也越来越疼。

铁手始终未放开他的手腕。

冷血难得见二师兄出这般狠辣的招数,也不由得呆了一呆,霍然只听背后响起拔刀之声——原来屋外两名守门的汉子听见动静,已冲进小屋,举刀就要杀向铁手。

铁手没理会那两把刀,只对着红袍客冷冷问道:“穆衷呢?”

两把刀已到了铁手的头顶。

倏然,那两名刀客只觉眼前有光芒一闪而过,他们不禁眼睛一花,同时右手一疼,刀已脱手。

两把刀均在青年的手里。

那两名刀客才发觉,刚刚那阵光芒是青年手上所发出。

他们想不明白,刀有刀光,剑有剑光,而一个人的手怎会发出光芒?

他们正疑惑间,青年拿着刀,已出了一记剑招。

利刃就架在那两名刀客的脖子。

他们全身战栗,不敢再动。

红袍客见状更是大惊失色,颤声道:“穆、穆衷?”

铁手冷笑道:“你劫上山的人,你忘了吗?”

红袍客这下记起来了,点头道:“哦,是他啊,他、他……哎呦喂,这位爷,你先放开我行不行?”

铁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问道:“穆衷现在在哪儿?”

红袍客哭丧着脸,道:“他已经被他家人给赎回去了啊。”

铁手追问道:“什么时候?”

红袍客道:“昨天,就是昨天夜里。”

冷血手握刀柄,刀刃依然在那两名刀客的颈边,但他听见红袍客这句回答,他的视线已移向了铁手,眼中有询问的意思。

铁手感受到冷血的视线,侧过头,目光温和地看向他,道:“我昨晚见过穆衷的家人,他们是已备好了赎金,打算赎人,但我向他们保证,我会把穆衷平平安安地给他们带回家,他们也决定再等一阵,所以不会是他们。”

那红袍客听不懂铁手在说什么,只觉自己的右手是钻心的疼,再次哀求道:“这位爷,我求求你,你先放开我,你想要问什么,我、我都可以告诉你。”

铁手喟然长叹一口气,终于放开了他的手腕。

旋即,他走到屋子角落那三名老百姓的面前,一边替他们松开束缚,一边柔声安抚,向他们解释了自己的身份与来意。

冷血同时收刀。

将两柄刀扔在一旁桌上,他就不再去管,走到屋外,取出一枚信号弹放上了天。

那红袍客还怕得发抖,动了动自己的右手,发现手腕骨头竟然已断。而那两名刀客心有余悸,就算看见刀在眼前,也根本不敢取刀再攻。

这时,山下宋长勇与上官烨等人看见信号,立刻一齐上山。


*


第九章


黑山群匪的武功并不算高明,只不过仗着逆浪滩这一带生活的全是普通百姓,他们才敢如此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然而如今碰上了上官烨所率领的灵蛇帮诸人,他们已然胜不过,遑论再加上铁手与冷血。

没用上一盏茶的时间,这些土匪已全被擒获。

仍然在后山的小木屋里,铁手与冷血安抚好那三名老百姓之后,再次向群匪询问赎走穆衷之人的相貌特征,心中疑惑又多了一层。

一名灵蛇帮弟子忽然提着一名土匪的后衣领,急匆匆地跑到屋内,将那土匪摔在地上,旋即递给上官烨一个荷包,满脸怒容地道:“少主,这是老杨他婆娘送给他的荷包,从这小子身上搜到的。”

上官烨皱眉道:“你确定?”

对方还没答话,屋中另有一名灵蛇帮里的汉子凑上去看了一眼那荷包,即刻道:“这还真是老杨的,是老杨他婆娘亲手绣的,前些日子他天天拿出来炫耀,说他娶了个好婆娘。少主,我们不会认错。”

上官烨冷了脸,紧盯着眼前群匪,厉声道:“你们不是说,你们没有见过他们两个吗!”

那土匪也不是蠢蛋,到这时自然明白那荷包的主人与这群人有莫大关系,他瑟瑟发抖,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杀的他们……这位公子,你误会了,我真没杀他们,但我看见了杀他们的人。”

上官烨立即问:“是谁?”

那土匪答得飞快:“是一个蒙面人,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那天晚上我在山下闲逛,正好逛到逆浪滩,就看见前方有人打斗,我瞧他们武功都很是不错,便躲了起来,没一会儿,就亲眼见那蒙面人将那两名好汉都给杀了,然后那蒙面人转身就走,我这才悄悄出来,发现其中一位好汉的身上有个荷包,里面不少银两,我就……我就……把那荷包给拿走了。各位爷,我知道错了,求各位爷饶命,求各位爷饶命。”

他一边说,一边磕头。

上官烨等人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但即便他所言是真,翻江门的人仍不能摆脱凶手的嫌疑。

一直专注听着他们说话的铁手突然开口出声,问道:“那个蒙面人用的是什么武器?”

那土匪回忆片刻,答道:“是一把剑。”

铁手继续问:“那把剑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那土匪点点头,刚要描述,却见铁手朝他一摆手,又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铁手转头看向了冷血。

冷血点点头。

众人莫名其妙,不知他俩打的什么哑语。

冷血已走到宋长勇的面前,道了一句:“你跟我走。”随即就往屋外行。

宋长勇怔了怔,跟上去。

屋外山顶草木茂盛,冷血离开木屋很远,走到崖边,即笔直立定,看着宋长勇,才问道:“虎齿剑的外形是什么样子?”

虎齿剑,剑格为一朱红色虎头,剑身三尺三寸,剑刃有无数小钩,因此用它杀人以后会造成特殊伤口。宋长勇想明白冷血叫自己出来的原因,遂将剑刃小钩的形状都详详细细说给了冷血听。

随后,他方问道:“四爷,你把我叫出来问这个,是担心我和他,其中有人说谎吧?”

冷血的神色还是那么冷峻,语调分外诚挚,道:“很抱歉,并非不相信你,只是我们办案需要证据。”

宋长勇看着眼前这个既让人感觉到冷也让人感觉到暖,却不会令人感到矛盾的青年,叹道:“我明白。”

又站了一会儿,他们才重回木屋之中。铁手也已经向那名土匪了解到他需要的信息,此时与冷血两下一对证,两人发现,那名土匪所说的那位蒙面所携之长剑,虽然剑刃上小钩与虎齿剑剑刃上的小钩没什么区别,但那柄剑的剑格却并没有一个朱红色虎头。

宋长勇惊喜道:“所以杀他们的不是虎齿剑,是有人故意嫁祸给我们!”

在场的灵蛇帮弟子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尽管他们也已隐隐觉得他们有可能冤枉了翻江门,但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乃是普通人的天性,他们此时自然沉默不言,更不愿向宋长勇道歉。

宋长勇也懒得去管他们,再一次向铁手求证了一遍:“二爷,到时候您还是会去金雾山吧?”

虽说现在已有了人证,能够证明杀人凶器并非翻江门的虎齿剑,但翻江门与灵蛇帮的嫌隙毕竟由来已久,若无铁手与冷血这般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调解,清明那天,两派一言不合,恐怕还是免不了会有一战。

离清明只有三天,宋长勇心中确实焦急。

铁手很认真地朝着他点点头,随而面露沉思之色。

宋长勇道:“二爷,您想什么吗?”

铁手道:“我在想另一件事,穆衷究竟是被什么人赎走的,与这桩案子有没有关系。”

可是目前,铁手与冷血对此都毫无头绪。

他们只能先将那三名百姓都护送回家,再押送这些土匪到附近城镇的官府大牢。


下了山,已近午时,人行在幽幽的草地上,天色一碧如洗,山水澄净。

只有群匪的心情是一片灰暗的。

不过,他们现在还不知这群人里相貌气质最为出众的那两名男子乃是天下四大名捕里的铁游夏与冷凌弃,他们便仍存了一点妄想,向铁冷二人说尽好话,求铁手与冷血放过自己。

冷血走在前面,步伐速而不急,身姿挺拔,对他们的哀求置若罔闻,根本没有理会。

铁手倒是态度温和地与他们讲了一番道理,却也丝毫没松口要放他们,只是说他们以前若是没有犯下人命案子,自然不会被判死刑,在牢里好好改过自新,出来以后便可重新做人。

那红袍客见金银财宝诱惑不了众人,只当是自己得罪了那青年之故,他觍着脸向冷血道:“这位小爷,今儿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您——”

语音未落,冷血终于回过头,寒芒般的目光盯了他一眼。这一眼登时让那红袍客如受冰冻火煎。

冷血冷冷道了两个字:“闭嘴。”

那红袍客吞了一口唾沫,却还不死心地想要继续说话,铁手微微皱眉,右手双指轻轻一点,封住那红袍客全身三处穴道,他当即口不能言。

而这时铁手也突然没了再与这些土匪说一句话的心情,往前几步,与冷血走在一处。

微风起,此时此刻阳光真是最热烈的时候,两人并肩行走在太阳的光芒里,两个影子在地上拉得极长。

不过一会儿,已到正午时分。即使是习武之人也是要吃午饭的,何况这一行人里还有三名普通老百姓,大家都突觉腹中空空。正好,他们如今正走到逆浪滩客栈的附近,遂进了店,买了些吃食。

冷血吃东西比他们吃得都快,片刻解决完碗中食物,便出了客栈。

逆浪滩的景色极美,远处有青山,近处有流水。

那溪滩的溪水正向西流去,经年不歇,冲过一颗颗小石子,将那些石头都磨得光滑。冷血蹲在溪边,捧着水,洗了一把脸,暖红色的阳光映在他脸上,但他的眼神依然似霜一般冰凉。

铁手渐渐走到他身后,端详着他的侧脸,忽然道:“老四,你若不高兴,我再帮你出气。”

冷血闻言怔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来,问道:“二师兄,你要做什么?”

铁手道:“你怎样高兴,就怎样做。”

这话颇不像平时的铁手会说的话。

他们四师兄弟里,冷血向来是直来直往的的性格,追命自在洒脱,无情对厌恶的人也是从不假以颜色。唯有铁手——许多人都认为他太老实古板,平和到有些压抑自己的性子。其实会有如此想法之人,绝不能算真正了解铁手。

铁手为人谦和是真,那是因为他习惯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喜欢以温柔闲适的心情去看待这个世间。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与底线,铁手也不例外。他的原则底线是他的世叔与三位师兄弟,所以一旦触碰了他的原则与底线,他也会生气,他也会有想揍人的时候。

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对,他从不压抑自己的心。

诸葛先生曾经评价过他,尚在青年,就已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实在是很了不起。

冷血看了铁手一会儿,忽然扬起唇,笑道:“没事,我就当被狗碰了一下。”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冷血那剑一般的眉毛还是扬起来的。

随即他用极温和的目光看了一眼铁手,道:“二哥,你别生气了。”

铁手听到这句也笑了。

他凝视着冷血飞扬的眉,笑起来时所露出的整整齐齐的洁白牙齿,以及发梢挂着的几颗水珠,突然觉得,四师弟这般好看,连自己都极喜欢,有男人会看上四师弟倒一点都不奇怪。

这个念头一出,铁手当即暗暗心惊:自己这样想,岂不是也冒犯了四师弟?

冷血见铁手神色似乎有异,疑惑问道:“二师兄,你在想什么?”

铁手不知道如何回答,一时便没有说话,可视线却没有从冷血的脸上移开,他看着冷血,也看着冷血身后的青山绿水,良久,才缓缓地道:“这儿的风景很美,我在想画下来一定很好看。”

冷血眼神一亮,悦然道:“二师兄,我也好久没看到你画山水了,你就画下来,我们带回家也给大师兄和三师弟看。”

铁手点点头,微微地笑,心中一个想法没有说出口,如果真要画这里的山水,他一定要把此刻的冷血也画入画中。

在铁手心中,这才是绝美的风景。


*


第十章


再次启程,铁手与冷血一行人先前往附近城镇,护送那三名老百姓回到家,随后押着群匪去了官府,处理了一切,这才向着穆衷的家走去。

就算没有救回穆衷,也总得告诉他的家人一声。

这是一个颇为热闹的小县城,街上行人熙攘,他们穿梭于人群之中,还未到达穆府,便已远远看见穆家门口站着一个身材精干的中年人,正在焦急地四处张望。那中年人一见铁手,登时欢喜无限,忙忙跑到铁手面前,道:

“铁先生,您终于来了!我刚刚听陆家的朋友说,多亏了铁先生您,他儿子已经回家了!不知犬子他……”

他的眼珠子乱转,却瞧不见自家孩子,一颗心不由沉下去。

铁手颇为歉疚,道了一声:“你别着急。”旋即如实将黑山上所遭遇的事告诉了这中年人。

那中年人脸色苍白,怔了半晌,霍地骂道:“你向我们保证了,你要把衷儿带回来的!”

铁手颌首道:“是。这话还算数,请再给在下一点时间,他的下落我一定会查,也一定会将他救回。”

那中年人满脸怒色,道:“我凭什么再信你!你……你……”连说几个“你”字之后,眼中喷火,一拳打在了铁手的身上,“你明明把其他人都救回来了,为什么单单丢了我的衷儿!”

以铁手的内力,即使是江湖上的高手想要用拳头打他,一般情况下恐怕也会遭到他内力的反噬。然而面对眼前这个爱子心切的半点武功都不会的普通百姓,铁手完全没有运功抵抗,他站在原地不动,就这样让那中年人打了一拳。

在旁之人,除冷血以外,全都脱口而出一阵惊呼。

而冷血的剑眉微微蹙起,却没有任何动作。

上官烨本因铁手之前责备过自己一事,而对铁手没什么好感,这时见状却不禁怒上心头,为铁手抱起了不平:“真是好笑,你儿子又不是铁二爷抢走的,他帮你救儿子,本来就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没有欠你什么,你这会儿怪他算什么意思?有本事你去找那些土匪打架啊!”

那中年人显然不知江湖人的厉害,瞪了上官烨一眼,道:“可我也没求着他帮我救衷儿,要不是他非要我等一天,昨晚我就带着银子去把衷儿赎回来了。”他越想越气,又是一拳砸在铁手胸口,“早知道我就不该听你的话!”

上官烨摇摇头,觉得这人真是不可理喻,而铁手竟然不还手,更是奇怪。他的脾气可忍不了,右脚跨出一步,就欲和那中年人理论。

冷血的手顿时按在上官烨的肩膀上。

上官烨偏头看他。

冷血低声道:“你们的确只是路见不平,因此拔刀相助,但我和我二师兄都是捕快,清剿土匪,救回百姓,却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如今没有将那些受困的百姓全部带回家,是我和我二师兄之过。”

上官烨睁大眼睛看着他,道:“什么职责所在,你们是捕快,但又不是这逆浪滩的捕快,也没有谁要你们去办逆浪滩的案子,他的孩子丢了,关你们什么事?难道天底下哪里出了事,都是你们的职责,都要你们去管吗?”

冷血点了点头。

上官烨这一句话本是讽刺之语,然而冷血点头时的神情相当认真。

大宋神州,无论是哪里出了事,他和他的三位师兄当然都要去管。

这确确实实都是他和他三位师兄的职责所在。

上官烨被冷血这个点头给震住了。

他看着冷血,又看看铁手,眼色十分复杂,心中生出的感觉不知是震惊更多,还是敬佩更多。

铁手待那中年人的情绪稍稍平静之后,才一整语音,郑重道:“如果我不能将令郎带回,我会向阁下请罪,任由阁下处置。”说着拿出一枚印章,上面刻着“铁二游夏”四字,递到了那中年人手中,继续道:“这是我的私人印鉴,若是我始终未带令郎回来,阁下也可以拿着这枚印鉴告我失职之罪。”

他诚挚地说:“请相信我。”

这一下,不但连上官烨与宋长勇等人惊讶万分,连冷血也冷了脸色。

须知铁手将他的私人印鉴交到那人手中,也就是相当于将他自己的名誉交到了那人手中,如果他真不能把穆衷带回,那人拿着这印鉴一宣扬,铁手铁游夏在江湖上的名声可就一落千丈了。

对于他们这样的江湖人而言,名誉比生命更重要。

可是穆衷现在究竟哪里,谁都无头绪,铁手就有这个自信真能找回他吗?

冷血微一沉吟,上前一步,向着那发呆的中年人说了一句:“我也是捕快,我也有救令郎的责任。”

他从怀中摸出另一枚印章,上面刻着的则是“冷四凌弃”四字,交到了那中年人手中。

他坚决地说:“也请相信我。”

铁手一愣,没料到冷血会突然冲出来有此举动,他偏头看了看冷血的侧脸,日光照在冷血花岗石一般的侧脸轮廓上,他仿佛看到炉边的火光似的心中生出暖意,不由莞尔。

那中年人这会儿更是完全怔住,看着他们好半晌,竟对刚才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愧疚,他叹口气道:“我相信你们,可我就衷儿这么一个孩子……铁先生,刚才真对不起。”

铁手微微一笑,似温柔的微风拂过所有人的心头,道:“我明白阁下的心情。”


又说一会儿话之后,他们告辞离开此处。

随着春风吹来的方向,他们在城中信步而行,路旁柳枝轻轻擦过他们的肩膀。

上官烨一边走着,一边注视着身旁的铁手与冷血,片刻后,他突然也说了一句:“对不起。”

铁冷二人顿感诧异,停下来,不解地看着他。

上官烨道:“之前我对你们态度不好,还伤了冷四爷,对不起。”说完又笑了笑,低声道:“虽然我现在才想通,我当时为什么能伤得了冷四爷。”

铁手笑道:“真没想到上官公子也会说对不起这三个字。”

上官烨道:“我以前也从来没想到过,传说中凶狠冷血的冷四爷会在明明杀得了我的情况下,让我的刀砍;也没想到过,传说中神掌无敌的铁二爷会站在原地,让一个不会武功的老百姓的拳头打。”

铁手道:“听上官兄弟这么一说,我和我四师弟倒真像是两个傻子。”

上官烨道:“确实。”

铁手大笑道:“那如果上官兄弟愿意和我们这两个傻子交朋友,就直接叫我们名字吧!”

上官烨怔了一怔,随即笑着叫了一声:“好!铁二哥!”

冷血道:“你只认我二哥这个朋友,不认我这个朋友吗?”

上官烨开怀笑道:“冷四哥!”

他们在笑,枝头的鸟儿在叫,天穹漂浮的云朵白得无暇。宋长勇在一旁看着,忽觉欢喜,连对灵蛇帮的厌恶也减去了几分。

宋长勇道:“二爷四爷,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铁手看向他道:“宋兄,你也别再叫我们什么二爷四爷了,难道你不把我们当朋友吗?”

宋长勇惊喜道:“你们也把我当朋友?”

冷血道:“不是早就是了吗?”

宋长勇心头一热,就脱口道了一声:“铁二哥,冷四哥!”

正在此时,他们却忽听身后有人呼唤铁手名字,一行人回头望去,竟又是那名中年气喘吁吁向他们跑来。

铁手当即迎上去,扶住了他,待他平稳了呼吸之后,才问:“穆兄还有事?”

那中年人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惊恐地道:“你们走之后,我回家到衷儿的房间坐了一会儿,看地上灰尘太多,想打扫一下,没想到就扫出了这个……”

铁手闻言即刻接过纸条,递到冷血面前,与冷血一同观看。

上面只写着一行字。

——“我与穆衷在千岩洞,恭候铁二爷大驾。”


目前铁手与冷血所在的位置,是逆浪滩附近的一座小镇,要去千岩洞须得往西边走,而金雾山在逆浪滩的南面,两个地方相距甚远。

铁手与冷血这时坐在路边一家茶摊,叫了一壶茶与几样点心。旋即,铁手食指蘸着茶水,在画了一幅地图,而须臾后,冷血同样手指蘸水在地图上写了几个时间,两人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上官烨忍不住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铁手道:“在想谁是杀害贵帮那两位兄弟的凶手,也在想谁是带走穆衷之人。”

上官烨道:“你们觉得这两件事有关系?”

铁手道:“贵帮的命案,戴青色面具的男子让宗刚冒充我之事,穆衷被人带走之事,这三者应该都有关系。”

宋长勇听罢一惊,道:“又是有人想阻止铁二哥你的脚步,不让你去金雾山?”

铁手还未说话,冷血先是冷冷一笑。

冷血将碗中茶一口饮尽,道:“二哥,现在我跟你在一起,有人想要阻止你,也得阻止我。”

铁手道:“是,所以他只说恭候我的大驾,而不提四师弟你的名字,倒不像是仅仅只为针对翻江门了。”顿了顿,慢悠悠品了一口茶,微笑道:“我现在倒觉得,我也是他们的目的之一。”

冷血仍然冷笑,道:“想要对付你,也得对付我。”

铁手也笑道:“可是我们的老四没那么容易对付,谁想要对付你,就得遭殃。那么你二哥当然也和你一样,是没那么容易对付的。”

冷血扬眉道:“二哥,那我和你一起对付凶手!”

铁手笑着朝冷血点点头,道:“不过现在我们得分头行动。四师弟,你往西,我往南。”

冷血道:“你的意思是,你去千岩洞,我去金雾山?”

铁手道:“是。”

相较于去金雾山阻止翻江门与灵蛇帮的那一场没有意义的决斗,前往千岩洞之路就更要凶险得多——谁也不知道这幕后主使者到底是什么人,千岩洞里究竟藏了多少埋伏。

冷血偏偏道:“可你知道,我一向喜欢做更难的事。”

铁手一笑,那笑容里的自信愈发显得他神采奕奕,道:“四师弟,不是我非要抢了你更喜欢的事去做,但这名幕后主使者邀请的是我,我若不去,岂不失了礼数?”

冷血扬唇道:“好,二师兄,那我在金雾山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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