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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在五音中属秋音。
崔略商来到京师之时,正是深秋。
秋风起,吹动落叶,飒飒作响,仿佛一首悲凉的乐曲。
自崔略商出狱来已有三年时间,这三年来他在江湖上浪迹,一边喝着酒一边交着朋友,还常常行个侠仗个义——“追命”的名号也越来越响亮。
直到今天,他来到了京城。
才二十余岁的追命走过的地方已有很多,虽然都只是路过。
京师,此刻在他的心目中也只是路过的地方之一。
但既然来了这里,有两个人,他不能不去拜访。
先去见哪一位呢?
按理说,哥舒懒残是三年前替他洗清冤情的恩公,他理当先去拜谢。不过,说实话,他心里最想见的,还是那位姓铁的朋友。
——朋友。
追命的心里不禁浮现出一名小童的身影。
说来好笑,这么多年来追命交过的朋友着实不少,但他心中最好的两个朋友,却都不过只有一面之缘而已。
虽然他不知道那名小童是不是把他当朋友。
毕竟自己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估计人家早已经把自己给忘了吧。追命自嘲地笑笑,把这些莫名其妙的思绪从自己的脑袋里甩开,然后从怀里拿出两张笺纸。
这是当初铁兄弟与哥舒恩公给自己写下的他们住址的纸,两张他都保存得很好。
可当他仔细一看纸上写的地址,他傻眼了。
——原来两家住址是一样的吗?
这样也好,不用纠结先去哪家了。
然而,当他终于走到了目的地,他又开始纠结了。
一所气派非凡的住宅,匾额上五个大字:
——诸葛神侯府。
追命感到了自惭形秽。
就这样什么都不准备地进去吗?会不会太冒失?
追命站在门口纠结了许久。
而他在门口站了有多久,他身后的少年就坐在木轮椅上看了他的背影有多久。
“是他吗?”少年想。
少年刚刚准备回家,正走到门口,还未进门,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尽管那次初见之后,他们已有很多年没有再见了,但他是记得他的。
一直记得他的。
少年的思绪飘到了许久之前。
上天残忍地将少年的人生分成了两段。
六岁以前,如水月一般美好,但也如水月一般遥不可及。六岁以后,所经历的一切历历在目,好像就在昨天。
七岁的无情在练习暗器。
飞刀一出,白光一闪,树上白花纷纷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花雨。
而一朵白花在还未落地之际,被一只手掌接住。
诸葛先生的手。
诸葛先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世叔,我哪里没做好吗?”无情抬起头,疑惑地问。
“不,你做的很好。可是,其实你本不需要做得这么好。”
无情愣了愣,不明白诸葛先生的话。
诸葛先生却只是笑了笑,道:“我今天来这儿是告诉你,我明日要出远门一趟,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是去办案吗?”无情立刻来了兴趣。
“不是,你还小呢,办案以后再说。这次只是去玩一玩,散散心。”诸葛先生又道,“怎么?不愿意跟世叔一起去玩?”
无情的确不太愿意。
自全家被灭门以后,他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唯一做的事便是练功,唯一想的事便是办案报仇。
——为自己、为全家、也为全天下人,报仇。
出去玩这么浪费时间的事,他是从来没有想过的。
但面对诸葛先生,他却道:“好。”
路上,无情的心思并不在玩上面,诸葛先生见他无聊,便给他讲起了故事。
无情很喜欢听故事,以前跟爹娘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喜欢,现在的他虽已变了很多,但这个爱好却是一直都没有变过。
这个孩子难得有喜欢的东西,诸葛先生心想,既然如此,以前没有时间给他讲,现在有了空倒可以多讲讲。
讲完故事,诸葛先生和无情总要交流一阵,这是他们的习惯。
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当诸葛先生把最后一个故事讲完,无情却忽然沉默了。
沉默了许久,许久。
马车在无人的长街上行驶,风轻轻地吹着。
“想什么?”诸葛先生问。
“他也不曾伤心难过吗?”
“什么?”
“您说的那个人,一出生就受了内伤,每天非饮酒不能活命,上身的功夫也总难有大成,还有父母也被害早亡,从小就一个人漂泊——他也不曾伤心难过吗?”
诸葛先生没有说话,良久,道:“这个问题,你要自己去问他。”
寒夜,无情一个人坐在味螺镇镇口的街头小摊上。
诸葛先生临时有事要办,无情便请求一个人来了这里——他迟早都要一个人做一些事的,诸葛先生答应了。
而在这里,无情第一次见到了追命。
那夜很黑,黑得在那一点灯火微光里,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所以无情对追命的第一印象,是他的歌声。
唱得一点都不好嘛,无情不由暗笑,还唱得这么陶醉的样子。
追命是很陶醉,他喝了酒,带着醉意的小调随着风到处飘散,飘到了无情的耳朵里,无情竟也感到了一丝丝醉意。
醉也是会被传染的吗?
无情是喝过酒的。
两年前的中秋,家人们都在赏月,他一个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喝了一小口,只一小口,他的头便晕了起来。之后,无情的记忆便是躺着母亲的怀里,听着母亲唱着歌哄他入睡。
那是无情人生里唯一一次喝醉。
后来,酒对于无情而言,反而成了提神的东西。
无情蓦然觉得追命的歌声好像也动听了起来。
真的是会被传染的啊。
无情这边正想着,那边却已经动起手,或者说动起脚来。
追命一脚踢飞了卖油条的摊主的脑袋。
与此同时,无情没有一秒迟疑,一振腕,手中双箸齐出,那卖面和卖饽饽的摊主也一齐送了命。
这是无情和追命第一次联手。
联手杀了梁坚乍和他的两名手下。
追命终于回过了头。
无情终于看清了追命的模样,如想象中的落拓,但他的眼睛是亮的,和这灯火一般亮;也是年青的,他本来就是年青的。
“谢谢。”这是追命的第一句话。
“谢什么,没有我,你一样杀得了他们。”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他们是恶人。”
“你跟他们有仇?”
“没有。”无情道,“我不知道世上究竟还有没有报应这回事,但我只知道:好人该有好报,恶人得有恶报。如果没有:就让我们来替天行道吧。”
话一出,追命和无情俱是一惊。
追命惊的是无情的谈吐气势,无情惊的却是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
——“就让我们来替天行道吧。”
替天行道是无情自全家被灭门以后他一直以来的理想,但他从未想过会和另一个人“我们”。
更何况,是一个才第一次见面只说了几句话的人。
无情又和追命交谈了几句,心中记着诸葛先生的嘱咐,让他不要一个人在外待太久,便推动轮椅离开了。
可他只推动轮椅走了两步,他便发现追命一直看着他。
看着他的腿。
他突然觉得很烦躁,他讨厌追命这样的目光,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很不好受,他想也没想一挥袖,飞刀瞬间飞向追命。
“看什么?没见过断腿的人吗!”
飞刀当然没有命中追命。
然而追命似乎是傻了眼,直愣愣地盯着无情没有说话。
无情发完飞刀便立刻后悔了。
他不是担心伤了追命,他手下有轻重,他也知道凭追命的武功自然躲得过。
他后悔的是自己的失态。
这样盯着自己的腿看的人,追命绝对不是第一个。无数人的嘲笑,他从来都不在意,偏偏他也不知为何刚才就是忍受不了追命的目光!
尽管他知道追命并无恶意。
他看着追命,心中无限委屈想要说出:“我以前也是像你一样,有手有腿的──”
这下子追命急了,忙着解释,却结结巴巴半天说不清楚。
无情却蓦地笑了,像个小孩子一样笑了。
他本来就还只是个小孩子啊。
他忽然问出了那句他一直想问的话:
“听说你也是一出娘胎就受内伤,每天非饮酒不能活命,而且上身的功夫,总难有大成──你也不曾伤心难过吗?”
“得之我命,不得我幸──没啥好怨的。”追命呆了呆,脱口答。
无情一怔,低下了头,良久良久,直到那一柄飞刀落下时发出的声响才让他如梦初醒,喃喃地道:
“得之我命,不得我幸;不得我命,得之我幸……”
这次他真的推动轮椅离开了。
背后传来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小兄弟,你如何称呼?”
“……我姓无。”
翌日,无情跟随诸葛先生回了家,朝中事务繁忙,诸葛先生能抽空出门一次已经很不容易。
无情还是像往常一般练着他的暗器和轻功,再之后没有过多久,诸葛先生给无情带回来一个师弟。
——铁游夏。
无情和铁手相处没有多久便成了好兄弟,又后来萧剑僧也来了神侯府,三人一起生活一起练功,无情的笑容倒是渐渐多了起来。
不过,每次铁手和萧剑僧被派出去办案的时候,无情也想去,诸葛先生却每次都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再说。
诸葛先生的话是必须要听的,无情知道那是为了自己好。
只是这种时候,无情一个人闲下来了会忍不住回想那天晚上的那个人,还有那个人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现在在哪里呢?还是一个人漂泊吗?为什么世叔带我见过他一次之后就不再理会?
世叔做的事情总是有道理的,所以无情只是想,却从来不问。
某日,铁手和萧剑僧再次出门办案,又是无情一个人在神侯府。他练完功正准备回屋读书,路过知不足斋,刚巧诸葛先生和哥舒懒残在斋内谈话,他无意要听,正待离去,却在听到那个名字之后,不自觉地停住轮椅不动了。
诸葛先生和哥舒懒残谈完话出门,看到无情也不奇怪。
待哥舒走后,诸葛看向无情。
无情抿了抿唇,道:“世叔……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我知道。”诸葛先生摆摆手,“本来也是要告诉你的,我如果再收一个徒弟,你再多一个师弟,你觉得怎么样?”
“好!”无情笑得很开心。
从此,一颗名叫思念的种子在无情的心中种了下来。
无情等了三月。
终于等到哥舒懒残回了神侯府。
一个人回了神侯府。
哥舒伯父这次出门是替崔略商洗清冤情,救他出狱,可现在只有哥舒伯父一个人回来,难道是……无情的心一跳,跟在了哥舒懒残的后面。
哥舒懒残回府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诸葛先生,他们在屋内谈话,无情在窗外听。这次诸葛先生和哥舒懒残谈话的声音很小,无情断断续续只听得几句,完全没有听明白。
房门忽被打开,诸葛先生和哥舒懒残走了出来。
“余儿你怎么了?”哥舒懒残一眼看到无情的脸色被吓了一跳,“脸色怎么这么白?”
诸葛先生也是怔了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不由抚髯笑了笑,道:“你放心,略商他没有事。”
无情的脸色由白转红。
诸葛先生又笑道:“你哥舒伯父给了他我们的住址,他什么时候来,要他看自己愿不愿意,不过我想他总会来的。”
于是,无情又开始了等待。
无情等了三年。
无情看着追命的背影,看他站在门口站了半天却不动,心中不解,正犹豫要不要叫他。
这时候,追命终于动了。
却是往后退。
这是要离开?无情不再犹豫,立时脱口道:“是你吧?”
追命骤然回头。
“是你!”无情的声音是冰冷的,眼里却透露出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喜悦。
“你……你……是你……?”
“我什么?这么多年没见,你倒是一点没变!”
“啊?”
“说话还是这么结结巴巴。”无情冷冷道,“也不知道世叔为什么会说你口才很好。”
说完,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天真漫烂的笑容。
追命没有明白无情话里的意思,他也没有细究。
在看到无情笑容的那一刻,他觉得天地都变得温柔了。
他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