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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夫人/二苏】说余梦

梦里青春可得追,欲将诗句绊馀晖。

 

【一】

 

“太阳为什么不能永远留在天上呢?”

头上扎双髻的孩童,穿着一身杏色对襟衫,粉雕玉琢的脸上有一对灵动飞扬的眉毛,熠熠生辉的眼睛,以及两个团团圆圆的梨涡,他在沉沉夜色中便仿佛不落不灭的太阳,提了一个让人听来似乎幼稚的问题。

只有小孩子才会提的问题。

前来迎接自家主母与两位小郎君的任采莲和杨金蝉闻言都笑了。

程羲刚刚跨进家门,眉眼间也浮现出笑意,但不见一丝一毫的揶揄,只有温柔的郑重:“阿和希望太阳永远留在天上?”

“太阳一旦落下去,天就黑了,我和阿同就不能够再在外面玩了。”苏轼回首望着街上各家商铺挂着的红彤彤灯笼,灯下欢声笑语的人群。原来说到底他还是贪玩,旋即只听母亲轻笑了一声,他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找补了一句:“我和阿同白日没读完的书,也不能再读了。还有好多事,都不能再做了。”

“是这样啊。”说话间,程羲左手牵着他,右手牵着他的弟弟,已步入庭院的一片绿松林中,任采莲将他们身后的大门关上,也隔绝了纱縠行的一切喧嚣,只听程羲再问,“那阿和喜欢月亮吗?”

苏轼立刻点点头:“月亮像阿同。”

被提到名字的孩子如今身量尚小,不似多年后峭拔如千寻麓的模样,小小的一团在水蓝色的对襟衫里,露出白玉般的脸蛋,神色安静,专注听母亲和兄长讲话,一直不曾出声,的的确确宛如天上明月那么漂亮。

苏轼怎么会不喜欢呢?

“月亮也可以陪着阿和阿同一起玩,一起读书的啊。”程羲笑道。

“可是晚上我们总要睡觉的。”

程羲了解地道:“所以,阿和是不愿时间走得太快?”

苏轼想了一想,颌首。

他是喜欢月亮胜过喜欢太阳的。因此与其说他想要挽留太阳,倒不如说他想要留住韶光。

“日月更替,时光流逝,是自然之法,天地之道,谁也改变不了。”程羲已经在这时停了下来,不但看着苏轼,也看着苏辙,“既然舍不得它,那就更该珍惜它,不虚度岁月才是。”

“怎么样才能算不虚度岁月?”苏辙这个年纪,正是别的孩子最淘气的年纪,他却向来是沉默的时候居多,倾听的时候居多,这时终于开口问了他今晚的第一个问题,声音还是软糯糯的,语气极为认真,“要好好读书吗?”

昨日父亲要他们读的书,他们只读了一半,苏轼便拉着他抛下书卷,出门玩耍。虽说待夜间回家以后,他们又很快将余下的一半读完,可苏辙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偏偏他也十分喜爱跟着苏轼去探幽寻奇,看山看水,亦看逍遥在山水之间的苏轼,自己则坐在一旁静思的感觉,于是一天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

这算虚度岁月吗?

“读书自是必要,但市井中可领略万物百态,山河里可感受天地浩然气,又怎能说无益处?最重要的啊,是你们今后做每一件事时,都能够心怀坦荡,俯仰无愧。那么——”程羲微笑着,语音比平时更柔和,眼神比平时更坚定,稍稍一顿,遂再道:

“你们这一生自然不算虚度。”

任采莲和杨金蝉听到这里,不禁对视一眼。原以为不过又是二郎说了句异想天开的孩子话,大家玩笑两句便罢,谁知夫人还能讲出这番道理来。但这对于苏轼与苏辙而言,并不奇怪,他们常常会问出许多让旁人听来会发笑的问题,却皆是他们心底深处郑重的思索。而每一次,都只有母亲能明白他们的心,解答他们的疑问。

两个分立在左右的孩子心头豁然开朗,登时高兴起来,都仰着头望他们的母亲:“阿娘,我们明白了。”

程羲拍拍他们的头。

“那就回房休息。等睡上一觉,天就又会亮了。”

 

 

【二】

 

天还未亮,他骤然睁开眼睛,室内犹是一片昏昏暗暗,唯一的光亮,是窗上映着的月影,与苏辙那双湛然若星辰的眼眸。

苏轼恍惚了一下,窗外不远处传来的隐隐海潮声终于让他忆起今夕何夕,他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苏辙鬓角的白发,道:“子由怎么还没睡?”

苏辙定定地看着他,反问:“子瞻做梦了?”

苏轼一惊:“我说梦话了?”

说梦话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在子由面前也绝没有任何不可以说的话。但若是因为自己的梦话吵醒了子由,那可是大大的罪过。

苏辙沉默了一会儿,先握住苏轼的手,方回答道:“你叫了阿娘。”

于是苏轼也开始沉默。过了有顷,他倏地一笑,在床上坐了起来:“阿同是不是要笑我,已经是花甲之年的人了,竟然还会像小孩子似的梦到母亲?”

苏辙同样坐起,摇摇头,淡淡笑了笑:“我也常梦见娘。”

梦见在眉山的那些年。

如今他们都已垂垂老矣,这一生过了大半,回首曾经种种,已能够确定,他们这数十年来过得最快乐的日子,还是嘉祐元年以前在眉山的日子。

两人都不问对方究竟做了什么梦,只并肩靠在床头,在这个长夜里聊起了他们的少年事。

青春是天际的第一缕光照亮万物,是轻柔的和风渐渐吹开春天的花,是浅浅的青草慢慢爬到天涯,是才出生不久的鸟雀长出了新羽,也是母亲坐在窗边沐浴于斑斓彩霞中翻开书卷第一页、为他们传道解惑的身影。

“那时阿娘除了教我们读书,还须操持家中各项事务,万分辛苦,可叹我还常常调皮惹她生气。”

“阿娘什么时候真正生过你的气?”尽管调皮是真的——苏辙把这句话藏在了心里,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哥哥,华发苍颜是他,眼神依旧年轻明亮如往昔也是他,遂又温然道,“何况你逗阿娘开心的时候更多。”

“我哪里比得上我们小冯君更招人喜欢?”苏轼说着顿了一顿,突然间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莞尔道,“子由还记不记得,有回阿娘给我们讲史记时我又哭了,正巧有爹爹的朋友在家做客,听见我的哭声以后还以为是我淘气,终于惹得阿娘打了我。”

母亲是从来不会打他们的。

即使他们真犯了错,也只会温温和和地与他们讲道理。

或许是因为母亲的温柔,也或许是因为母亲陪伴他们的时间更长,他们从小就对母亲更加亲近,有些不敢与不愿在父亲面前说的话、做的举动,在母亲面前均可无拘无碍,没有顾忌。

譬如,他们少时读书,通常是由父亲教他们经,母亲教他们史。而每到学史的时候,程羲总会特意着重讲起书上古人名节故事,苏轼几乎是听一次就要流一次眼泪。

 

 

【三】

 

“二郎这是怎么回事?”某日任采莲实在忍不住悄悄与程羲道,“平时有捡到一块漂亮石头这样的小事,都能高兴得不行,天天眉开眼笑的,可也说哭就哭,真是奇怪。”

男孩子动不动就流泪,好像可不太好。

但程羲显然并不如此认为。

她正缓步走在家中庭院里,有鸟雀飞过她身边时停在她肩头,翅羽蹭了蹭她脸颊以示亲近,她也微笑着轻抚了一下鸟儿的羽毛,随即目送它再度飞向天穹,道:“二郎是因为那些仁人志士的不公遭遇而落泪,这是他的仁心。”

“可是……三郎就从来不像他哥哥那样呢。”

苏辙向来便是沉着冷静的性格,纵使听到那些故事时,也会感到难过,至多默默坐在角落,蹙起小小的眉毛,连悲伤也是安静的。

然而他虽不爱哭,他却不会劝他的哥哥跟他一样。

若苏轼一旦哭得不能自已,当别人都安慰着“二郎别再伤心了”,他则只伸手给他的哥哥擦擦脸上的眼泪,沉默地陪伴好一会儿过后,方道:“贤良方正之士,果然令人敬佩。”

苏轼哭完了点头道:“是。”

那么程羲亦不会劝。

“阿和与阿同虽然从小亲近友爱,却终究不是一个人,性子自然不一样。但只要他们皆能读懂书中大义,知晓古时君子行事所求为何,这便已足够。”

有了程羲这句话,任采莲等人暂且放下了对二郎的担心。倒是偶尔有来苏家做客的亲朋,见苏轼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禁有些诧异。苏轼可不管这些,他的喜怒哀乐皆发自于心。

 

例外出现在他们读《后汉书》的那一天。

当程羲讲完《范滂传》,讲到范滂仅三十三岁便从容就死之际,不由弃书叹息一阵,随后只见两个孩子都低下头,沉吟良久良久。而她正想问他们都有何想法,苏轼在这时忽然将头抬起,语气格外郑重:

“轼若为范滂,母亲能许之吗?”

程羲一怔。

她怔住的原因不是奇怪苏轼提了这个问题。

而是,苏轼这一次竟然没有哭。

苏轼的眼眶已经红了,但眼中无泪,反而酝酿出一种坚决坚定的光。

程羲微笑起来,摸了摸自己心爱孩子的头,用同样郑重的语气回答他:“你能为范滂,我如何不能为范滂母?”

说完这句话,她又去看自己的另一个孩子。

苏辙的眼眶和苏轼的眼眶一样红。

程羲又有些疑惑。苏轼今天的表现与往日不同,苏辙又何尝不是?从前苏辙再伤心,都会保持沉稳,控制情绪,不像今日尽管仍然未哭,然而双眼通红,竟真的变成了一个小兔子。

“你们想到了什么?”程羲柔声询问。

“想到了阿娘昨晚的说的话。”苏辙道。

“我说的话?”程羲仍是不解。

“嗯。”苏轼点点头,接着道,“您昨晚说,只要做每一件事都能够心怀坦荡,俯仰无愧,那么这一生就不算虚度。范滂既是为道义而死,至死无畏,那他这一生当然是没有虚度。”

所以苏轼强忍住眼泪,不再哭。

古之君子,秉心金石,所行之路皆直道,其名可流芳百世,其一生的意义可谓重于泰山。他不需要再替他们悲伤。

这是苏轼的想法。苏辙在之前便已完全明白。而当刚刚听到哥哥对母亲问出那个问题的那一刻,他也完全清楚,母亲必然是会同意的。因此他这一次难过的程度比以往哪次都要更深。他年纪是小,可他已很了解做范滂与范滂母有多难。

他是在钦佩的自己的母亲和哥哥,也是在为母亲和哥哥而感伤,总之丝毫未曾想到自己。

然而他自己亦是想要做范滂的——在苏轼问出那个问题的同时,他已在心中有此决定。

程羲向他们凝望许久,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神色,抱住面前这对红眼睛的少年。

“我知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

 

 

【四】

 

苏轼推开了窗。

既然已经睡不着,索性让大片的清亮月光透到屋子里来,驱走黑暗。随着月色一起进屋还有阵阵夜风,现而今正是六月夏季,他们穿着中衣在风中,也甚感凉爽。只是如此一来,远处的海潮声更加明显。

仿佛又变成大雨落下的声音。

苏辙的目光随之而动,旋即温颜而笑,开口说的还是之前的话题:“不独是少时,子瞻如今难道不爱哭吗?”

此话虽带点调侃的味道,却是不假。尽管自《范滂传》故事以后,苏轼很少再在读史之时哭泣,可总还会有别的事牵动他易感的心绪。他仍是哭笑随心、不外饰的性子,这数十年来几乎未曾变过。

苏轼见弟弟笑了,心情便也舒畅,反击道:“这些日子以来,你什么时候见你阿兄哭过了?”

倒是子由你明明近来叹气比我多,还好意思说我吗?苏轼在心里将后面这句话补完,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未说出声。苏轼明白苏辙最近这一个月来的伤感究竟源自于何处。苏辙自幼达观,到年轻时更是已将己心修炼得八风不动,会让他红着眼睛落泪的人实在太少太少,却并非没有。

当岁月带走包括他的母亲在内的那些人以后,现而今,便只余下了苏轼。

因此从在藤州重逢的那天起,苏轼在苏辙面前展现的只有笑容。纵然苏轼心中不是无泪,可两个人在一起时,一个人如果陷入忧愁,另一个人总要给予开解——他终究是为苏辙而外饰了。

苏辙闻言笑道:“是,这些日子你没哭过。”顿了顿,又郑重道:“这些日子我也很欢喜。”

这是实话。只要他们能见到彼此,那愉快便足以抵御一切悲伤。

正如他们的少年岁月,欢笑远要比哭泣多。

 

 

【五】

 

在眉山的美好如春华秋雨般平凡,这一双少年每个夜里在花落无声中睡去,每个清晨自清亮鸟鸣中醒来。

苏家庭院里的鸟雀很多,皆筑巢于院中松柏林的低枝间,品种各异,羽色不同,全不怕人。苏轼与苏辙读过了书、做完了功课,总会拿些谷米给这些鸟儿喂食,看它们吃得高兴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去做别的事。在家弹琴点茶,出门踏青赏花。

苏轼有时很想将这种美好永远保留,便会选择将他所见都画在画中。

他画过的景很多,画过的人除了弟弟,则只有母亲。

那是早春二月的一天,密密的碧绿叶子间长出色斑斓若霞的小花儿,兄弟俩如往日一般给院中鸟雀们投喂了食物,继而苏轼开始笑着与它们聊天——也不管它们听不听得懂,这些鸟儿在家里住了许多年,苏轼和苏辙早已将它们当做了自己的朋友,有喜事怎么能不与朋友分享呢?

于是苏轼说起自己与弟弟已有了新的表字,从此以后不再叫阿和阿同,而应叫做子瞻子由。

又说起父亲还根据自己与弟弟的名写了一篇文章。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轻轻的若琴声悦耳的笑在他们身后想起。

两个少年同时回过头,欣然地叫了声:“阿娘。”

程羲走过去,温声问道:“看来你们这两日很开心?”

有了新的表字,便有了似乎长大不少的感觉,如何能不开心呢?他们笑着跟母亲聊上一阵自己的名与字,稍后只听母亲柔声道:

“车去轼则不为完车,而天下之车莫不由辙。所以,你们也须记住,不管轼与辙有怎样的不同,它们是应该永远在一起。”

这个是自然,苏轼从来不曾怀疑过。他又嘻嘻而笑:“我们和阿娘也应该是永远在一起的。”

程羲这次揉揉苏轼的头,微笑不答。

苏辙突然问:“阿娘的名字有出处吗?”

“出处……”程羲想了一会儿,颌首,“你们外祖父曾经说过。”

程羲出生在一个日还未落、月将升起的黄昏。

程文应只有这一个女儿,当然对她甚为宠爱。不过在她毕竟是女孩,因此在她尚年幼时,程文应还未来及给她取名,家里人也只以排行称呼她。待到她年岁渐长,长到七八岁,越来越爱读书,其聪明才智甚至胜过其兄。程文应便有心给这个女儿取个好名字,那一日正巧读到《山海经》。

“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

而还有说法,羲和与常羲,本就是一人。

她是日月之母。

“羲”这个字是配得上自己女儿的。程文应当时想。

“原来阿娘名字出处在这里。”苏轼似是思索了片刻,随后颇为郑重地道,“真合适。”

“合适?”程羲问,“为什么?”

“因为阿娘本来就是仙女啊。”苏轼的嘴一向这么甜。

程羲噗嗤一下子笑了:“你又来逗你娘开心了。”

“我觉得阿兄说得很对。”苏辙蓦地再次开口,表情和语气都无比认真,“阿娘您这么好,肯定是天上仙女下凡。”

话音刚落,远处遽然传来一阵温和如柔荑的风,万千木叶簌簌而动,鸟雀们齐齐从树间飞出,围着他们三人打转,似乎是在对苏轼和苏辙的话表示赞同。还有各色带着露水的小花儿也在春风中落下,落到了他们的肩上、衣袖上。

“阿娘您真好看。”苏轼望了一会儿与花鸟相伴的母亲,霍然扬起笑容,“我给您画幅画吧!”

 

 

【六】

 

也不知怎的,话题在不知不觉间聊到这里。苏轼与苏辙皆停住了话头,彼此目光对视须臾。依稀记得,嘉祐四年秋天,他们两人丁母忧结束,离开眉州前,整理家中旧物,也将那幅画带上,陪伴他们南行赴京。

后来,他们在宦海沉浮中数次离合聚散,那幅画则一直留在了苏轼身边。

苏轼一言不发,倏然下了床,赤着足,去翻自己的行李。

因在雷州待不了多少天就得离去,他的行李都堆在了苏辙房间的角落,而书画一类全归在一处,倒也好找。苏辙同样未穿袜履,先点燃一盏灯,再提灯走到兄长身后,黑夜里的微弱光亮照见被苏轼拿出的一卷卷画上,每幅打开看一眼,再小心翼翼卷起放回去——那些画里有在开封东府高冠博带的苏辙,有在高安溪山葛巾布袍的苏辙,有在徐州黄楼与他一同赏月的苏辙,有在宛丘学舍独自埋头缥缃的苏辙,都是他在不同的时期亲手所画,或是他亲眼所见,或是出于他的想象。

最后他不知打开第多少幅画,画中女子在飞鸟落花中,眉目温婉,宛若飘渺仙境里的神女。

苏轼以万分珍重的态度将它放到了桌上。

苏辙不敢离得太近,怕手中灯的灯油落在画上。

两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将这幅画看了好半晌,海边传来的夜风进了窗,吹得他们衣袂轻扬。

苏轼突然仰起头。

对母亲的思念来得如海潮般汹涌,让他眼中禁不住涌现出泪。若真哭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人生在世,不管什么的年纪,只要还能歌能笑,那自然就还能哭。只是他已决定,至少在与子由分离之前,不能够在子由面前哭。

他无论如何得要忍住,免得增添子由烦恼。

苏辙在这时终于将目光从那画上移开,缓缓转首向苏轼凝视,少顷,将手中灯放在了地上。

他在孤寂的夜里抱住了他的哥哥。

苏轼眼眶里的泪终究是落了下来,轻轻叫了声:“阿同……”

隔着薄薄衣料,他们还是能够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与四十年前并无不同。

 

 

【七】

 

嘉祐元年的春天,柳树才长出新枝,他们却须与家人折柳作别。

然则彼时年少,对未来的期待多于对离别的伤感——毕竟离别只是暂时的。于是临行前一夜,他们与母亲交谈的氛围倒依然很好。

谈的当然是此次科举相关的事。

即使这些年来程羲始终教导他们,读书不可止欲以书生自名,但若永远都是一介布衣,又如何能一展胸中抱负?

她自是希望他们能早日登科及第。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苏轼想了想道,“若我们这次考不上,可不会再有那么多时间等着我们。所以阿娘放心,我和子由会竭尽全力。”

程羲一听此言,只觉好笑,她这两个孩子如今一个二十一岁,一个十八岁,就算明年考不上,再等三年,也还年轻,何至于发此感慨?

她也有些担心,尽管她十分清楚她这两个孩子的学识才华,但科举之事哪里可以说得准?不提他们的父亲,只说他们而今最崇敬的文坛盟主,当年也不是一考就中。

万一阿和阿同都太过心高气傲,却遭遇了挫折,接受不了该怎么办?

她略一沉吟,随即正色道:“即使你们明年果然及第了,今后仕途路上也不可能一帆风顺,若遇到了风波,也有从容面对的勇气才是。”

“阿娘不用担心,您的教诲,我们定谨记在心。我们只是……”苏辙顿了顿,才又续道,“只是想早日报答您的养育之恩。”

母亲的辛苦,也只有在他们长大以后才完全了解。

苏洵几乎不管家里的事。程羲又要经商治生,又要操持家务,又要关心两个孩子的学业,有多劳累可想而知。苏轼与苏辙明白,自己的年纪即使明年考不上,再等三年也无所谓,可是他们不愿母亲再等。

他们想要早日给母亲更好的生活。

程羲微笑:“你们有这份心,我很高兴。”

不过,至少在教苏轼与苏辙读书的时候,她是不辛苦的。她本就喜欢读书,然她是女子,出嫁从夫,此生只能困于皮囊,一切以家为重。她也唯有在与两个孩子谈起古人那些坟籍文章时,可以得到一种放松。

 

 

【八】

 

自苏轼与苏辙走后,家中变得安静了许多,却也寂寞了许多。

东京与眉州距离不近,苏洵带着二子抵达京城已是炎炎夏季,再托人往回送行,又得是一段漫长路程,这使得程羲在秋季方收到他们到京报平安的信,又在冬日方收到苏轼与苏辙秋试得中的信。

年末,眉山下了场雪。程羲在飞雪降临后的第二天病倒。

自从前些年八娘去世,程羲便生了一场大病,虽然经过数月的修养最终痊愈,但却从此落下病根,从此每到秋冬季节都易感染风寒,幸而每年也并不是太严重,待到春日,万物萌生,她也总会有好起来的那天。

说不定今天这封信就能让她好起来。王弗与史猗欢喜地将信拿给了她看。

程羲才喝完药,坐在窗边,眺望白雪覆盖的远山,淡淡笑了笑。

“我晓得,秋试他们当然一定中得了。”

关键在于明年的春天。

嘉祐二年正月,省试;三月,殿试。不知为何在这一年,程羲的病并未像往年那般于这个时候好起来。王弗与史猗一面期待着京城的消息,一面开始有些害怕。

看着守在床榻边的两个小姑娘担忧的神情,程羲微笑拍拍她们的手:“这病生得也好,我有太久不曾这样休息过了。”

不必去想去管任何事,只靠在床头听着鸟鸣的声音,偶尔看看书卷上的文字,再做一场好梦。

这两月以来,程羲常常做梦。梦里四季流转,三个孩子皆是少年模样,或在绿荫下读书,或在远山间放歌。

那是令她欣喜的梦。

四月,是一年中绿意生长得最为恣意之际。按理说,若苏轼与苏辙果真进士及第,应该便在最近有信传来,可是偏偏程羲却也在这月初,卧床不能再起。王弗与史猗见此情景,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唯有程羲的笑容依然如春风温柔。

“二郎三郎还小的时候,我常对他们说,人生于世,做每一件事时,都须心怀坦荡,俯仰无愧,才算没有虚度一生。而这一生又如果能做出有意义之事,那么纵然他们身死,也有山川河流会记得他们的名字。”稍稍停顿了会儿,她平平静静地续道,“我若真去了,也平常得很,山川河流自不会记我名字,可我终究是坦荡的,那我怕什么呢?”

王弗与史猗听罢,心绪愈加复杂,踟躇犹豫,不知该接什么话。半晌,只听王弗哽咽着道:“或许消息在这两日就到,母亲再等等吧。”

程羲沉默了须臾,道:“我知道他们已经中榜了。”

“您知道?”王弗与史猗闻此言是真的诧异。

“是啊,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和她从前做的梦都不同。

她没有梦见任何人,只望见一片混沌的长夜,有日与月同时缓缓升起。

悬于长空,照亮天地。

程羲费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笑着道:“我又看见了。”

说完,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世界在刹那间归于沉寂。无论是清脆鸟鸣,抑或砰砰砰的敲门声,都再传不到她的耳内。

苏宅大门外,是风尘仆仆的信使,喜气洋洋的一张脸。

 

 

【九】

 

苏轼与苏辙是快马加鞭回的眉山,于是那个夏天还未过去。

然而夏季的夜为什么还那么冷?

是否因为心空了的人感受不到温度?

自得知母亲逝世的消息之后,苏轼和苏辙从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到如今的悲痛欲绝,从未有哪天哪夜好好休息过。而这个深夜里,他们犹守在灵堂,苏轼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哭泣声。

轻到他几乎以为是他的错觉。

苏辙很少会哭。而这一次赶回眉山的路上,苏轼已大声哭过了好几场,苏辙不想更增添父亲与兄长的伤痛,在他们面前实在忍不住了,也只是默默流泪。

这是第一次,苏轼听苏辙哭出了声。

白幡在风中飞扬,蜡烛的火光摇摇晃晃。苏轼侧首看了苏辙片刻,倏然伸出了手。

他在孤寂的夜里抱住了他的弟弟。

苏辙哭泣的声音渐渐变大,轻轻叫了声:“阿兄……”

隔着薄薄衣料,他们还是能够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填满了对方的心。

 

两个人靠着相拥时的温暖过了一夜,天色渐明,雷州的鸟雀也不少,清亮亮地啼叫着出来觅食。苏轼仰望窗外太阳,道:“又是一天了。”

他能留在雷州的日子又少了一天。

时光无情,永远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十】

 

余下两日,他们在夜里仍然几乎不睡。

一来不想睡,二来也睡不着,何况最后一夜更是不能睡。

那晚,苏辙给苏轼念了许久的渊明诗,直到天亮,天边云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雨中,他送他到了海边,眼看着他上了船,一叶轻舟就此在广阔大海里浮沉。

渐渐的,再也望不见一点影子。

相较于四十一年前的那场谁也未曾料到的永别,今日他们两人心中皆有了些许不愿深思的预感。

支撑着他们还能互相说珍重再见,继续在此直道坚定走下去的,除却苍穹的日月星辰之光,再有便是深藏于他们心底的勇气。

数十年前母亲最先教给他们,再在这数十年间,由他们互相给予的勇气。



END

 

 

注:

 

1.文名来源于一首歌的歌名,我觉得代餐非常可。

人说沿梦可相逢,今时形貌难与旧时同。两袖染罢西北东南风,附庸从容。我身寄为天地客,料君亦自沉浮人海中。最惜肝胆曾照目曾空,各有孤勇。

檐外白雨成行,恍惚当初景象。其间少年不老,虽失未忘。行遍山高水长,故眼里一片心乡。俯身自梦尾拾取,悠悠流光。


2.司马光《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

治平三年夏,苏府君终于京师,光往吊焉。二孤轼、辙哭且言曰:“今将奉先君之柩归葬于蜀。蜀人之祔也,同垄而异圹。日者吾母夫人之葬也,未之铭,子为我铭其圹。”光固辞,不获命,因曰:“夫人之德,非异人所能知也,愿闻其略。”二孤奉其事状拜以授光。光拜受,退而次之曰:夫人姓程氏,眉山大理寺丞文应之女。生十八年归苏氏。程氏富而苏氏极贫。夫人入门,执妇职,孝恭勤俭。族人环视之,无丝毫鞅鞅骄居可讥诃状,由是共贤之。或谓夫人曰:“父母非乏于财,以父母之爱,若求之,宜无不应者,何为甘此蔬粝?独不可以一发言乎!”夫人曰:“然。以我求于父母,诚无不可。万一使人谓吾夫为求于人以活其妻子者,将若之何?”卒不求。时祖姑犹在堂,老而性严,家人过堂下,履错然有声,已畏获罪。独夫人能顺适其志,祖姑见之必悦。府君年二十七犹不学,一日慨然谓夫人曰:“吾自视,今犹可学。然家待我而生,学且废生,奈何?”夫人曰:“我欲言之久矣,恶使子为因我而学者!子苟有志,以生累我可也。”即罄出服玩鬻之以治生,不数年遂为富家。府君由是得专志于学,卒为大儒。夫人喜读书,皆识其大义。轼、辙之幼也,夫人亲教之。常戒曰:“汝读书,勿效曹耦,止欲以书生自名而已。”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厉之。曰:“汝果能死直道,吾亦无戚焉。”已而,二子同年登进士第。又同登贤良方正科。自宋兴以来,惟故资政殿大学士吴公育与轼制策入三等。辙所对语尤切直惊人,由夫人素勖之也。若夫人者可谓知爱其子矣。始夫人视其家财既有余,乃叹曰:“是岂所谓福哉!不已,且愚吾子孙。”因求族姻之孤穷者,悉为嫁娶振业之。乡人有急者,时亦周焉。比其没,家无一年之储。夫人以嘉祐二年四月癸丑终于乡里,其年十二月庚子葬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享年四十八。轼登朝,追封武阳县君。凡生六子,长男景先及三女皆早夭。幼女有夫人之风,能属文,年十九既嫁而卒。呜呼,妇人柔顺足以睦其族,智能足以齐其家,斯已贤矣;况如夫人,能开发辅导成就其夫、子,使皆以文学显重于天下,非识虑高绝,能如是乎?古之人称有国有家者,其兴衰无不本于闺门,今于夫人益见古人之可信也。铭曰:

贫不以污其夫之名,富不以为其子之累,知力学可以显其门,而直道可以荣于世。勉夫教子,底于光大。寿不充德,福宜施于后嗣。

 

3.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妣程氏,追封成国太夫人。公生十年,而先君宦学四方。太夫人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太夫人尝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公亦奋厉,有当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

 

4.苏轼《记先夫人不残鸟雀》:

吾昔少年时所居书室前,有竹柏杂花。丛生满庭,众鸟巢其上。武阳君恶杀生,儿童婢仆,皆不得捕取鸟雀。数年间,皆巢于低枝,其鷇可俯而窥也。又有桐花凤四五,日翔集其间,此鸟羽毛,至为珍异难见,而能驯扰,殊不畏人,闾里间见之,以为异事,此无他,不忮之诚,信于异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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