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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名捕】危楼(1—3)

新读者在看文之前,请先阅读本人置顶里温书相关部分介绍,了解作者洁癖属性。


1.汴京故事第一部。

2.时间线会京师之后,温柔一刀之前。

3.大概全篇以四人的兄弟情为主,但请记住本作者的CP永远是无追无和铁冷铁。

4.会有部分说英雄人物与历史人物当配角。



※※※



中夜江山静,危楼望北辰。

——题记



第一章:避雪


(一)


政和,政通人和。

大观四年,五月,蔡京终被贬出京城,于杭州居住;张商英为相,执掌政权——无论是士林文人,还是边境将士,再抑或江湖豪侠,听闻这个消息,皆欢天喜地,好好庆祝了一番,道明年必是个好年。

果不其然,次年改元。

——政和。

昭示着,这一年似乎确是清平盛世的开始。

这一年的后来又如何呢?


六月,官家下诏,复蔡京太子少师。

他仍未让蔡京入京,但此事传递出的一个信号,却像一记沉重的钟声,敲在朝野许多人的心头。

八月,官家再次下诏,复蔡京太子太师,张商英被贬出京。

尽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商英此人并无宰相之才,可他为人忠直,毕竟要比蔡京好上太多。他的离去,更让不少人不禁叹气感慨。

九月,童贯使辽。

以宦官为上介,自古以来,闻所未闻!

到了这一年的冬天,百姓们热起来的心,渐渐又冷却了下来。

如这欲雪的天气。


纵使如此,却依旧有数不尽的风骨文人与热血英雄,欲来这东京城,一展胸中抱负,闯出一片天地。

东京城,永远都是龙虎风云汇集之地。


这一条大道,平坦,四野广阔。

是可以通往东京城的一条道路。

行人,当然就不少。

四辆马车缓缓向前,当中一辆行得稍稍快些,轿帘忽然被掀开,一股寒风如炮弹攻击似的猛然灌了进去,车里人眯眯眼,搓着手说:“一会儿就到江家小店了,那家店的茶不错,我们喝一点,再赶路。”

“我不喜欢喝茶。”

这声音很脆,但有着明显的不成熟。

像幼鸟。

这本来就是个不到十岁的男童。

头戴珠钗的妇人轻轻笑了笑,摸着男童的脑袋,道:“那烟儿想喝什么?”

被称作烟儿的男童认真想了一想,道:“韩叔叔最爱喝酒。有一回,我看他一口气喝了一整坛酒,便问他,酒很好喝吗?我能喝吗?他说好喝,但我还小,所以不能喝。爹爹、阿娘,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小,就不能喝酒?”

闻见幼童此言,车内一名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了数声。

“酒是好东西,但那是英雄喝的。就像你韩叔叔,那是英雄!你得长大了,当了英雄才能喝。

“爹爹骗人!”显然这对父子关系极好,小童一点也不怕地反驳,“韩叔叔当然是英雄。可是,上回从京城里来的那个骂了韩叔叔的那个人,他怎可能是英雄?他就也在喝酒啊?”

男子道:“你在哪里看到的?”

烟儿道:“就在我们家啊,爹爹你不是请他在家里吃过饭,我见他一边看歌舞,一边喝了好多酒。”

男子听罢,脸上笑容登时完全隐去,沉默了一阵子。


原来,这名男子就是前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兼延州知州孟苍桐。

烟儿口中的“韩叔叔”其实乃是孟苍桐从前的一名下属——边城延州军中进勇副尉,官职虽低,可作起战来一向勇猛非常,更难得的是智谋也相当不凡。崇宁四年,西夏骚动,他那时只是军中普通一员,竟能斩关杀敌将,大破夏军,三军为之震动。

烟儿年少,但从小在边境长大,自然最是敬重这样了不起的人物。

今年初,时任检校司空、主管边事的童贯派亲信到鄜延路一带边城视察,到了韩副尉的营中,谁料韩副尉忙着处理军务,对这位童司空亲信招待不周,引起这位亲信大人心下的不满,随便寻了韩副尉一个错处,在众将士面前责骂了他一顿。

这事,烟儿并未亲眼见到,却是听说了的。

孟苍桐对这事也是极为不忿,然而面对大权在握的童贯童司空的亲信——尤其是去年蔡京被贬谪出京,如今的朝堂童贯就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听说除却诸葛太傅能稍稍与之抗衡,其余人谁也无法触其锋芒——孟苍桐又哪里敢表现出任何的不恭敬?他甚至还得时时刻刻露出笑脸,安排宴席,将童司空的亲信捧得高高兴兴的。

原来自己也贪恋着权位。孟苍桐当时苦笑着心想,明知对方小人,自己如此行为,又算得上什么?

他掀开帘子,遥望着苍苍茫茫,长叹道:

“酒非英雄不可饮,将相非贤不可作。可是古往今来,有多少饮酒之人,又有多少出将入相之人,都是……这世上之事,大多总是荒唐,总是无奈罢了。”


孟苍桐在鄜延路任职已有数年,按照朝廷规定,也到了卸职的时候。如今携家带口回京述职,等待朝廷对他今后职务的安排,另三辆马车上,一辆坐着他家僮仆,一辆坐着他家丫鬟,还有一辆放着行李家当。

这一路上,他们一家三口本聊天聊得甚是欢喜,烟儿忽听父亲这般感叹,不禁有些茫然。

孟苍桐的妻子李氏倒是懂得丈夫的感慨,心中也觉沉沉,但不知如何劝慰,只能赶紧开口岔开话题:“孟郎,要下雪了吧?”

孟苍桐点点头。

好冷的天,好狂的风。

李氏道:“我们的马儿也赶了这么久的路,再走,会伤蹄的。孟郎,你说的那家小店到了吗?我们到那儿去歇歇。”

孟苍桐笑道:“到了,前面不就是——咦——”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诧异之色。

他印象中的那家小店,虽不华丽豪奢,只一间没有装饰的木瓦屋,可好歹是个房子。而此时此刻他所见的,居然只有一张大棚子支在枯树旁,棚子里放着几把座椅,勉强能遮日遮雨遮雪,想要挡风却是不行的。

怎么没几年过去,这家小店的装修比以前更不如了呢?

小店里却立了一个人的背影。

背着包袱的男人的背影,显得萧索。


四辆马车都驶到了棚子旁边。

孟苍桐下了马车,道了一声:“江兄。”

他曾经在这家小店喝过茶,与小店店主聊了好一阵,发现那店主虽是市井人物,见识倒是不俗,他与店主交了朋友,便知道店主姓名——江言。

那店主大约三十岁左右,个子甚高,面色白净,闻声转身,见了他便笑吟吟的,道:“这不是孟大人吗?”

孟苍桐看着他背着的包袱,道:“江兄,你这是……”

江言道:“我打算回老家了,所以今天店里没有饮食,可没法请孟大人你喝茶了。”

孟苍桐皱皱眉头,道:“那我请江兄你喝酒。”


酒在另一辆马车里。

冷冰冰的酒,又没法热,但江言只喝了一口,当即亮了眼睛。他以前虽将小店开在京城城外,可偶尔也会去城里的长街短巷走走,只觉今日喝到的这口酒味道独特,比起什么潘楼遇仙楼的玉髓琼浆水,竟毫不逊色。

他笑问道:“这是什么酒?”

孟苍桐指了指坐在旁边桌子的众多仆役的其中一人,笑道:“我家厨子,姓林,我车上带的几坛酒,都是他酿的,怎么样,味道不错吧?他除了酒酿得好,做饭菜的手艺也是一绝,可惜这会儿没法生火,不然也请你尝一尝。”

那姓林的微褐色皮肤,颇憨厚的样子,冲着主人一笑。

没饭菜可尝,有这美酒也不错。

两人一杯又一杯,孟苍桐询问起了江言为何要关店回老家的原因?可是生意不好,做不下去了?

“那倒不是。”江言思索微时,才接着道:“前两天,有两拨客人在我店里喝茶,喝着喝着就打了起来,打着打着就把我的小店给毁了。”

孟苍桐立刻显出怒容:道:“你报官了吗?”

江言轻笑道:“报官?”

孟苍桐一听对方这语气,心底一沉,自然而言便猜想,这样为非作歹的,大概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了?他肃然问道:“毁你店的都是谁?”

孟苍桐心道自己也是官儿,且还不是小官,只要那两伙歹人的势力不比自己大,那自己还是能帮好友一点小忙的。

然而如果,孟苍桐又不由想,对方的势力比自己大呢?

江言哈哈大笑道:“你想知道那两拨客人是谁?”

孟苍桐颌首。

江言想了会儿,食指在杯中沾了点酒水,于桌上写下了两个字:

——雷。

——苏。


一个“雷”字,一个字“苏”字,似有魔力一般,令一名才走进小店、视线往他们这边瞄的高瘦男子不禁一震,脚步一顿。

江言蓦地抬起头,道:“客人,小店关门了,以后都不会再开,吃的喝的都没有,你请另找一家店吧。”

那高瘦男子蹙起眉头,道:“店家,你没看见外面下雪了吗?我不吃什么东西,就让我在这儿坐坐,避避雪。”

闻见此言,江言、孟苍桐,以及在旁的李氏、烟儿同时向着棚外望去。

他们刚才说得起劲,听得入迷,到这时才发现,一片白茫茫的雪飘飘扬扬在空中,不一会儿又落在地上,像铺了一层薄薄的盐。

霎时间,天地全白。

那东京城里呢?

那个繁华绮丽的处处皆是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栋的东京城里,此刻是否也同样一片白?


(二)


棚子无门无窗,寒意一阵阵袭来,有孟家仆役去马车里给主人们取来御寒的外袍。江言则领着那避雪的高瘦男子到了另一张空桌子旁坐下,旋即才回到孟苍桐身边。

这时候,孟苍桐又低下了头,看着桌上这两个字,神情十分茫然。

没听说朝廷里有哪位大官是姓雷和姓苏的啊?

江言的声音比刚才更低,道:“看这两个姓,你想起了何人?”

孟苍桐道:“这世上雷姓与苏姓者定然不少。可要说本朝的苏姓人物,那最有名的,也是我最敬仰的,只有两位。一位多年前已逝世,还有一位如今却在颍川隐居。而雷姓人物吗……我倒是孤陋寡闻了。”

江言一愣,呆呆想了半晌,这才突然反应过来,不由失笑道:“我不是士林文人,不喜欢舞文弄墨,但你说的那两位,我当然也知道,当然也万分敬仰。只不过……你不是武林江湖人,看来……”

他稍稍一停,续问道:“看来你是不知道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了?”


江言不是文人,孟苍桐却是。

尽管孟苍桐之前任过鄜延路经略安抚使一职,管过军事,但宋一朝,本就向来是文人掌兵权。这几年他在鄜延路干得不错,纯粹是因为他知人善用。

然而其实,他乃是文臣,不会带兵打仗,对于所谓的武林江湖,那就更是完全不了解。

他对着江言摇摇头。

江言道:“京城武林,势力众多,错综复杂。但如今最强盛的帮派势力,只有三股:迷天七圣盟,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

孟苍桐又点头。

他晓得江言就是江湖人。

不过孟苍桐虽为文臣,却没有一般文人那股子清高脾气。他能结交那位身上还有刺字的下属做朋友,自然也能结交他看太不懂的江湖人做朋友。

朋友,能聊得投缘就够了。

江言就是知晓他这点,才愿意给他讲这些掌故:“多年前,迷天盟的声势最为浩大,近年来却不知为何威势好像远不如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且不说它。只说这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一个首领是姓雷的,另一个老大则是姓苏的。”

孟苍桐“噢”了一声,道:“你所说在你店里动手打架的,是这两位?”

江言又笑了,道:“他俩打架?或许以后有一天会吧。但真到那时,京城也就翻天了。”

孟苍桐道:“那——”

那毁了你这小店的究竟是谁?这话还未问出,他见江言又抬起了头。原来这时候,棚子外面又走进来一群人,身上都落了白雪,看衣着打扮应是行商?


这群人进棚就道:“老板,给我们来壶热茶!吃的就随意弄些吧。”

江言开这小店已有些年头,伺候人也已有些年头,如今终于决定放手,这会儿竟懒得起身,还是之前一样的话:小店早就关门大吉,吃的喝的都没有,你们若要避雪坐一坐倒是可以。

这群人闻言愣了愣,那为首之人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豫,指着江言桌上的酒碗:“吃的喝的都没有,那这是什么?怎么,怕我们给不起钱吗?”

这话刚落,只听一个和气的声音道:“这不是店里的酒。”

孟苍桐为官多年,人再随和,官威也是在的。

他侧过头,那双眼睛望向说话的行商,那行商就是一呆。然后,他才继续笑着道:“这是我带的酒,各位赶路辛苦,相遇是缘,我送一点给大家吧。”继而吩咐:“老林,去给大家拿酒。”

老林——其实也不老,便是那皮肤微褐色的酿酒汉子,三十来岁吧,他应了一声,遂前往马车里抱酒。

要送酒,那就不能厚此薄彼。

除了倒给这六名行商一人一碗,老林还给那名更早进店的始终沉默的高瘦男子也倒了一碗。

这群商人皆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既有酒喝,就算没什么吃的,那也无所谓了。况且——这酒好!

真是好酒!


江言接着小声对孟苍桐道:“前两天来我店里喝茶的,是雷损和苏梦枕的手下,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成员。名义上是喝茶,实际是商量什么事来着,我当然不敢偷听,只见他们说着说着就打了起来——”

他苦笑道:“没一会儿就把我这小店夷为了平地。”

只听忽有人道:“这是有罪的啊!”

不忿,恼怒。

以及幼稚。

这突然的一句问话,就包含着这些东西。

可贵的不忿恼怒,可贵的幼稚。

在旁听了许久的男童烟儿,听到这里,终于憋不住插话。

江言看着气鼓鼓的小男孩,笑道:“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么做是有罪的;对于他们这样的江湖人来说,那是没罪的。”

烟儿诧异问道:“为什么?”

江言道:“因为官府管不了他们。”

孟苍桐不认同地道:“我知道,你们江湖人士武功高强,可是官府里也有能人。”

烟儿赶紧道:“对啊对啊。”

江言却笑道:“不,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不是寻常武林帮派,他们当中的成员也不是寻常江湖人。”

烟儿很是迷茫。

烟儿的父亲是官,他也算是从小在官府里长大,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官府便是代表着正义的。

——这世上有什么是正义管不了的呢?

他睁着眼睛,大声地问:“那有谁管得了?”


江言聊这些事的时候,都是低着声音的。

虽说这些事并不是秘闻,讲就讲了,然而在江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吧,他但凡说起武林掌故时,都习惯小声。

烟儿什么也不怕,当然就大声。

有些时候,小孩子比大人更有胆子。

因此他的话,也就被旁边两桌人听到了。

听得不甚清楚,什么“有罪”什么“谁管得了”隐约传入耳中,这让那六名行商的其中一人心中一动,情不自禁陷入回忆之中。

碗里的酒。

倒映出他的脸色。

只见他这时脸上竟遽然露出一种神往、崇敬、仰慕的神采:“我知道,我见过,有人管得了的。”

江言呆了一下,笑道:“客官——”他还是这么下意识称呼,“你晓得我们在说什么事吗?”

行商道:“不晓得,但我晓得,无论什么事,都有人管得了的。”

这下子连孟苍桐也好奇了起来。

他问道:“是什么人?”

行商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蒙,他顿了会儿,想了会儿,道:“我不知道。”

孟苍桐奇道:“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行商长叹道:“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遗憾。

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这两个字。

仿佛不清楚他们的名字,比他做失败了多少生意,赔了多少钱,还要令他感到不高兴。可倘若能够知道他们的名字,那却比摸到什么绝世珍宝,还要令他感到欣喜。

那样的人的名字,是日月星辰之光。

本就是比任何珠宝的光辉都还要耀眼的存在。


江言则只当这群商人在故弄玄虚,也不理会,喝了一口碗里的酒——他太喜欢这酒。

旋即,他又冲着孟苍桐道:“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也不是不讲理的。我的小店被毁之后,他们立刻就不约而同给了我一笔银子作为补偿。风雨楼还派人给我搭了这棚子,让我暂时将就着做生意,是怕我不开张便赚不了钱。还说等过两天,会请工匠帮我重新把小店建起来。”

原来这棚子是风雨楼的人给搭的。

“但我说不了,我不想再开店。我打算回老家去,所以今天是最后来看看我的小店。”

孟苍桐疑惑地道:“这是为何?”

“因为……”因为什么原因呢?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突然,第三次抬起了头——甚至站起了身,先小声道了句:“说曹操曹操就到。”

随后,他扬着笑脸,也扬着声道:“雷二堂主。”


来者有三名。

其中两个都是精干利落的年轻人,长相不说多么地英俊神武,但也算得上端正,看气质不是普通人。令人称奇的是,江言的笑脸却是对着另一个——干枯瘦小、其貌不扬的中年人。

这个人太瘦了,竹竿似的,好像一阵风来了就能立刻将他吹倒。只有眼力奇佳的高手,才能瞧得出他那紧贴骨头的肌肉块块都像是钢铸的,里面蕴藏着可怕的力量。

就算看不出这点的人,也不敢对他不敬。

凭他的身份。

凭他在江湖上的威名。

江言笑道:“雷二堂主怎么有空来小店?真是不好意思,我正打算关店回老家,所以今日小店里已没再卖饮食。”

一样的说辞,语气恭敬了很多。

雷动天道:“就是因为知道江店主要走,所以我代表六分半堂,再次为前日之事,向江店主道歉,且为江店主践行。”

道歉?践行?江言怔了怔,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一时没有出声。

是又骤然响起的一阵脚步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来者仍是三人。

两个神气的青年;另一个人的年纪则有些大了,介于中年与老年之间,身着灰衣,身材高手,相貌却是普通,颌下胡须微动,看起来也甚是平凡。

只有眼力奇佳的高手,才能瞧得出来他漫不经心的眼神里藏着怎样令人惊惧的锋芒,一根根黑色胡须似是刀锋锐利。

江言惊道:“上官先生?”

怎么又来一位惹不起的大人物?

上官中神道:“听说江店主要离京去往别处,我特地代表金风细雨楼来为江店主践行。不知江店主要关店,可是因为前日之事的影响?那我们再次向江店主表示歉意。”


哄谁呢?

江言忍不住在心里冷笑,这究竟是在哄谁呢?雷动天,六分半堂二堂主,在六分半堂的地位仅次于总堂主雷损与大堂主狄飞惊。上官悠云,金风细雨楼五大神煞之一,也是风雨楼资格最老的老臣。

上一回,在这店里打起来,以致于毁了店的人,虽也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成员,身份地位可是完全比不上今天来的这两位。

他们会来给自己道歉、践行?

且看他们的神情和语气吧,尽管看起来似乎是温和的,然则江言实在瞧不出来其中有真诚。

——那这两位今天来这儿是要做什么?

江言不由疑惑。


不管这两位是来做什么,都得赶紧招待。

江言冲着孟苍桐道:“孟大人,能借你一坛酒吗?”

孟苍桐点点头,眼神示意了一下,他家仆从老林行动很快,即刻又拿出一坛酒。而这回,则是江言主动接过酒,倒进碗里,给众人送去。

雷动天与上官中神不喝。

酒就放在桌上,他们根本没有看一眼,自然的他们手下人也不会动。

他们的目光盯起了对方。

江言大感不妙。

——自己已决定离开京城,最后一天在这儿怀念一下往昔,难道还得再次围观他们打一架?

江言不由看向孟苍桐。

——这位好友可不是武林中人啊。

正在这时,只听狂风吹得大响,有一阵嬉笑声由远及近,渐渐传来。

那嬉笑声很脆,和烟儿说话的声音很像。孟苍桐转头望去,果不其然见到的是四个与烟儿差不多年纪的孩童,或着红衣,或着青裳,但容貌皆是一样的粉雕玉琢,惹人喜爱。

偏偏上官中神和雷动天一看到他们,就皱起了眉毛。


(三)


这四名孩童也很快进了棚子。

其中一个孩子还不停搓着手,小声抱怨着好冷,看来应该也是进来避雪的。

但他们怎么没有父母家人陪伴呢?孟苍桐对此感到十分奇怪,旋即把目光放在了这四名孩童的腰间——这般年幼的孩子,居然都在腰间系了一把剑。

四剑僮进了这棚子以后,同样颇有些疑惑不解。

只不过,令他们疑惑的,倒并非是始终在状况之外的孟苍桐。

而是,他们认识的两个人,以及,这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只有习武之人才能感觉出来的。

不同寻常的气氛。

四个孩子的四双明亮眼睛,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望去,少顷,方将目光做了交换,凑在一起说了几句悄悄话——才做师兄弟没多久的他们,目前还没有他们的公子和师叔们那不须语言就能沟通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们得到的信息必须通过对话交流讨论。


——这棚子里大概五拨人。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成员自然各是一拨。

——独自坐在角落的高瘦男子,暂时看不出是做什么的,应该与其他人都无关系?

——但他们都是会家子的。

——再便是坐在右边的那一堆人,为首的中年男子身着鹤氅,显然是士大夫打扮,他身边有一名头戴珠钗的妇人与一名年纪尚幼的孩童,以及些丫鬟僮仆侍奉周围,或许是回京述职的官员?

——最后是坐在左边一桌的六名男子,看其衣着,绝对是做买卖的商人。

——这两拨人则都是不会武功的。

当然,除却这些人以外,这家小店的店主亦是身怀武艺之辈。

不过,以前听公子说,这店主就是个普通江湖人,在这里开了一家普通的小店。四剑僮便也未将注意力过多地放在他身上。

最令他们好奇的,依然是六分半堂的雷动天,与金风细雨楼的上官中神。

只见上官中神率先向他们招呼:“四位小哥儿怎么来了这里?”


“我们公子今早让我们到城外办件事。”个子最高的孩子笑吟吟地道,“我们刚刚办完了要回城,谁知道遇上大雪,想要来这里避一避雪。我们公子和师叔这会儿应该都在家呢。”

上官中神只询问了他们来这里是做什么,叶告偏偏还要提一句公子与三位师叔,无非是因为他已看出来,像是随时要打一架的风雨楼和六分半堂,由于担心着四大名捕同样来到此地,才会如此谨慎。

——你们怕我家公子和师叔,就不怕我?

叶告不服气,便要显示自己的勇气。

——就算只有我们师兄弟在这儿,谅你们也不敢做坏事。

陈日月就是看不惯叶告那逞英雄的样子,白他一眼,没说话。

林邀德却觉问话的若是雷动天也就罢了,可是风雨楼与神侯府的关系一向不错,苏梦枕也是公子和三位师叔的好友,老四这答话的语气似乎有点差。

他立刻与上官中神寒暄几句,语气不卑不亢,神情里的沉着稳重,哪里像个孩童?

随后,他问:“贵楼苏楼主最近可好?我们公子和师叔许久未见他,前两天还和我们说起有时间想要去贵楼拜访。”

上官中神听到“苏楼主”这三个字时,皱了一下眉,旋即点点头道:“多谢记挂,我们苏公子很好。”

说完,他遂走到一旁桌边坐下。

四剑僮又与雷动天随意聊了两句,也各自坐到椅子上。

短暂的沉寂。

——四大名捕不在这里。

——但这四个腰佩宝剑的孩子已经代表了四大名捕。

——幸好他们终究不是四大名捕。

所以,既不能白来这里一趟,也不能轻举妄动。

能否等到雪停以后,等到他们主动离开?风雨楼与六分半堂的成员们在心底沉吟沉思。

打破沉默的是围坐在左边方桌的那六名行商。


纵然做买卖的人也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但这江湖里的门道他们又怎么能够看得出来?因此即使他们此刻正身处于暗潮汹涌之中,他们仍浑然不觉,只饮酒谈话。

饮的自然还是适才孟苍桐送他们的酒。

一边喝,一边说倘若哪家酒楼里卖的酒能有这般美味,那家酒楼一定日进斗金——毕竟他们是商人,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赚钱。

四剑僮听见他们的对话,感了兴趣。

何梵道:“是真的好香啊。”

四个孩子又互相瞧瞧。

林邀德站起身来道:“店家,你这酒怎么卖啊?”

江言对林邀德的恭敬,不亚于对雷动天与上官中神的恭敬,闻言即刻笑道:“这不是我们店里的酒。”

他解释了酒的来源。

林邀德遂面向孟苍桐,先抱拳行了一礼,欲要向他讨点酒喝。

孟苍桐生性大方,原本谁向他讨酒,他都乐意奉送,但小孩子是例外,小孩子怎么能喝酒呢?他温和地拒绝,林邀德虽有些失望,却也不强要。

江言见状蹙蹙眉,在孟苍桐耳边小声道:“你当他们是普通的小孩子吗?”

孟苍桐奇道:“你认识他们?”

江言低声道:“本来不认识,但听他们刚才说的话,还能猜不出吗?”


这边厢轻声耳语,那边厢上官中神也对着自己的手下小声说了一句,继而便见那人将放在桌上的根本没有谁动的数碗酒其中的四碗端起,送与了四剑僮。

四僮皆道了声:“多谢。”

因神侯府与风雨楼的良好关系,四僮又着实有点馋,并未拒绝。

真是好酒啊,他们喝完,登时亮起眼睛。

叶告最先忍不住,再次看向孟苍桐询问:“请问,这酒您是在哪里买的?”

孟苍桐还是那个答案,笑道:“不是我们买的。是我家厨子亲手所酿,如果小哥儿喜欢,我倒可以送小哥儿一坛。”

叶告“啊”了一声,怀疑自己听错。

另外三僮也满脸狐疑。

对方刚才明明还一碗酒都不愿意送他们,这会儿怎么突然愿意送一坛酒了?


孟苍桐已从江言的口中得知了这四个小孩儿的身份。

江湖上颇有名气的新起之秀,金银铜铁四剑僮——他在从前从未听说过,可是,江言所说这四剑僮的师公,他却是认识的。

那是如今朝堂上,他最敬佩的人物。

因此,就冲诸葛先生的面子,这坛酒他也是会送的。

何况,江言还说,这四个孩子虽年幼,但已是江湖中人,喝点酒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哎,小小年纪居然就走入了刀光剑影的江湖,令孟苍桐相当感慨,但他作为一名读书人,也不真正懂得江湖事,自然不好说什么。老林这时已将一坛未开封的酒,送到了四剑僮面前。

四僮均十分欢喜,道了谢,重回座位。

过了一阵,上官中神见四僮拿到酒也不动,不由问道:“你们怎么不喝?”

林邀德笑道:“我们方才已经喝了。这坛酒,我们想给我们师叔带回去。”

风雨楼的子弟也好,六分半堂的成员也罢,闻言都立即猜出他说的究竟是哪位师叔,一齐很给面子地笑了笑。

突然听那六名行商中的一人长叹:“若我能知晓他的姓名与住处,我也想将这酒给他送去。”

“他?”何梵随口问道,“他是谁啊?”

那行商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是谁。”


又是不知道。

就在方才,先大声嚷嚷着天下什么事都有人管得了,问他那是什么人,他又说不知道的,便是这名行商。孟苍桐觉得他神神叨叨,此时也不理他。

儿童的好奇心却非常重。

烟儿忍不住问:“你不认识他,又为什么想要给他送酒呢?”

那行商道:“不,我认识他们。”

烟儿愈加迷惑:“你说话怎么这么奇怪?一会儿又认识,一会儿又不认识,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人?”

行商哈哈大笑:“我见过他们,他们还救过我的命。只可惜,我没能问到他们的名字……”笑容收敛,神色再度变得凝重,又续道:“可惜,我没能问到英雄的名字。”

英雄。

这两个字一入烟儿的耳,他顿时兴奋起来。

这世上哪个少年不崇拜英雄呢?只是烟儿既见过他的韩叔叔、边城延州的韩副尉那样了不起的人物,从此便觉世上再没有其他人能配得上“英雄”这个词。可他又总想寻更多的英雄。

他追问:“您能给我讲讲您说的人吗?”

那行商当即点点头,笑道:“当然可以。”

反正这会儿正闲着,向大家说一说他所敬仰之人的故事,他是相当乐意。

然则江言听到这里,脸色愈发难看。他到现在还没弄清楚雷动天与上官中神来店里的目的,竟还有人有心情在这里讲故事听故事?

他悄悄向雷动天与上官中神瞄了两眼,却见这两人一脸平静,不动声色。


雷动天与上官中神在等雪停。

更确切地说,他们在等四剑僮离开。

偏偏这雪似乎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那么,听听故事也无妨。

那行商道:“我是做买卖的,那经常就得往各地跑。有一年,我前往某地进货,竟在路边捡到一个昏睡的小孩。那小孩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娇生惯养才能养出来的孩子,但身上衣服却是破破烂烂的,脸上也脏,我带他回去,给他吃了点饭,又让他洗了个澡,这才把他认出,他居然是我从前一个大顾客的儿子。我那顾客的名字唤作原高枕,听说是个有名的翰林文士,我当时与他颇有段时间没见了,不知——”

话只说到了这里。

故事只讲了一个开头。

有人骤然出声打断了那行商的话。

“原高枕?”雷动天眯着眼睛问,“你是说,原来如此的原,高枕无忧的高枕?”

莫名其妙的那行商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自己就像矮了一截,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的,老实答道:“没错。您也认识他?”

雷动天嗤笑一声。

有许多人脸上都浮现不屑的神色。

四剑僮见状颇感好奇:“这人是谁啊?”


没有人回答行商的问题,却有人回答四剑僮的问题。

是风雨楼的一名年轻弟子:“这原高枕并非武林中人,但因为和好些江湖名人都是好友,所以我们知晓他。”

“江湖名人?”陈日月问,“都有哪些?”

那年轻人道:“那可不少。其中有一位大将军,四位小哥儿一定认识。”

叶告道:“大将军?我们哪认识什么大将军?”

那年轻人露出一个笑容:“被令师与令师叔除去的那位,四位小哥儿也不知吗?”

四僮恍然大悟。公子与三位师叔在危城联手除去大恶人凌落石之时,他们都还未入神侯府,不是自在门的弟子,但后来也是听说了这事的。

林邀德道:“所以,这个原高枕也不是好人了?”

那年轻人道:“他是个伪君子,听说最初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竟骗了不少人,后来才渐渐被人发觉他的真面目。”

行商叹道:“的确如此。不过,我那时可不知道这些事。只是与这个孩子交谈了一番,从他口中得知,他的父母前不久双双亡故,他才会流落街头。我看他可怜,所以决定带他在我身边,左右我吃饭的时候多他一只碗与一双箸。”


这个故事既与原高枕有了关系,那也算是与江湖有了点关系。

于是乎,连风雨楼与六分半堂众人也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棚外四面八方皆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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