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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追无】有情风万里(1—10)

新读者在看文之前,请先阅读本人置顶里温书相关部分介绍,了解作者洁癖属性。


第一章


他看见一只鸽子。

洁白,舒展着双翼,右足缚着一个小竹管,翱翔在蓝天白云里。

这是在汴京郊外树林边的一处酒家。无论是酒家里的老板小二,抑或来喝酒的寻常客人,都是看不见鸽子右足上那根小小竹管的。

他不一样。

他的眼睛明亮,与他醉意朦胧的神态,深心寂寥的眉宇,都形成鲜明对比。

那是一双又清又亮、还带着一种动人笑意的年青眼睛。

他一眼发现了那是一只信鸽。

但这不关他的事——不论那是什么鸽子,都与他毫无关系。他仍喝他的酒,吃他的小菜,悠悠闲闲地听着风吟,三瞬后,那只鸽子落了下来。

瞬,是他最尊敬的一位长辈,所推算出的一种琐碎时间,一种计时方式。

一瞬即是一弹指。

不过三个弹指的时间,那只在天上飞得又轻又快的鸽子,就忽然直直往下落。

他咽下口中的酒,放下酒碗,伸手一接。

他的眼睛看也没看那只鸽子,只扫着四周,依然准确无误地接住了那只鸽子。

只有一息尚存的鸽子。

这时,他的眉头才皱了一皱,眼中露出些许疑惑,取下小竹管,两指捏出一卷小纸条。

纸条上用鲜血写着八个笔画凌乱的字:

——“我已身亡,为我报仇。”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然后,他沉思了一下,扔下一串钱在桌上,便瞬移了。

对于酒家的老板小二与别的客人而言,这就是神奇的瞬移——像是大变活人的戏法,一个人瞬间就凭空消失。

消失的人出现了汴京城内。

城中人群熙熙攘攘,商铺鳞次栉比,还有挑着担子的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偶有威武的巡街官差一队队走过,见着一名潇洒汉子右手托着一只鸽子,飞快地从他们身边擦过,他们愣了一下,旋即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三爷——”

话音未落,潇洒汉子冲他们挥挥手,又没影了。

平春街是一条不大也不小的街道,依然热闹,各家商铺开得红火,那汉子飘进一家散发着淡淡药香味的药铺,同时扬声道:“白术,半支莲,八角枫根,碧血蜂,冰花鱼——都有吗?”

“三爷,这前三样都有,后两样哪里能那么容易寻得?”

那药铺老板见此情景,半点也不惊讶,一边说话,一边很快找出前三样药材,随即觑了一眼那鸽子。

“信鸽?谁的啊?”

看样子,药铺老板似乎与这名潇洒汉子很熟。

他们确实很熟。

这家药铺本来就是神侯府的暗桩,而这潇洒汉子则是神侯府里诸葛先生的三弟子,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追命三捕头。

追命此时手握三枚银针,扎进白鸽身体,摇摇头说:“我若知道是谁的,就好了。”

药铺老板闻言有些诧异。

追命笑道:“我正坐着喝酒,一只不认识的鸽子就我手里落。我是不是很冤?想喝点酒,这小家伙也不让我清静。”

无力飞行、更不可能开口说话、其实也听不懂追命在说什么的“小家伙”,无法反驳追命说的话。

——它才没有往追命的手里落。

——是追命主动接住了它。

老板道:“有人暗中伤了它?”

追命转身烧水熬药,道:“没人。”

如果当时那家酒铺暗处有埋伏,逃不过追命的眼睛。

药铺老板思索道:“我听说,蔡相公府里有一只碧血蜂。”

追命瞬间挑了挑眉,随而又叹了口气,道:“你去神侯府,看看有谁在家,让他去拜访一下蔡相公吧。记着,让他多带些银子。”

“我已身亡,为我报仇”——为了这四个字,让追命心底生出极度好奇心的四个字,即使追命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向蔡京买东西。

药铺老板笑道:“公子这会儿应该在蔡相府呢。”

追命道:“他在那儿干嘛?”

老板道:“昨晚,蔡相公府里失窃,官家知道了,下旨让公子查这案子。三爷,您说,这案子是不是难办?”

蔡京的府邸戒备森严,府中还有不少江湖高手保护,能在他的府里偷东西的,定然也是武功一流的好手。然而,对于办过无数奇案大案连环案的四大名捕来说,再强的对手,他们也从不放在眼里。

追命却连连点头,道:“幸好,前些日子我不在京城,这么难办的案子不归我管。”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纸笔,写下数行字,唇角露出微笑,道:“那就麻烦老兄你,去告诉我大师兄一声,这么难办的案子,他都管了,不介意再帮他三师弟一点小忙吧?”

药铺老板出了门。

追命收起笑容,凝视了一会儿那虚弱的只剩一口气的白鸽,倒出煎好的药,给它喂了。

 

蔡相府在汴京城东,占地面积甚大,街上行人稀少,但见一队神情肃穆的护卫家丁,围在那座豪华威严的府邸门口。

而府邸之内,处处更是雕梁画栋,碧瓦朱甍,豪奢至极。

白衣人在这一片金碧辉煌里,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他的白衣,是没有一点杂色装饰的白。

他笔直地坐在一把轮椅上,低头看着一张单子,久久不语,甚至给这间华丽丽的大厅带来一点凉意。

单子上面,写的皆是昨夜蔡相府失窃的宝贝。

蔡京坐在上首喝茶,笑道:“凭成大人的本事,想来捉住此贼,不是什么难事吧?”

无情这才抬起了头,堂上灯火将他的眉目映得清清楚楚,竟比墙上挂着的一张美人图还要好看,但他微微一笑,明亮的双眸顿生寒意,那寒意化为高傲,道:“蔡相公放心,只要是该擒之人,我绝不放过。”

蔡京颌首笑道:“那就好。”

话音刚落,只见从大厅门外走进来一名家丁,递上一张帖子。

蔡京看罢帖上的字,道:既然是神侯府的人,怎么还让人在外面等着?赶快的,请进来。”

不过片刻,只见来人正是神侯府的副主管:严魂灵。

蔡京笑道:“崔大人真是客气了,有什么话,直接派个人跟我说一声就是,何必还下帖子呢。不过,他要买碧血蜂做什么?”

那药铺老板倒是已把事情起因经过都告诉了严魂灵,但严魂灵不知道是否该把事情缘由,说给蔡京听。

她一边下意识地看了无情一眼,一边笑着回答道:“碧血蜂既是一种奇毒,也是一种珍贵药材。我们三爷要买它,当然是为了入药救命,而非下毒害人了,这一点还请蔡相公放心。”

可是,救谁呢?

蔡京在问。

无情也在思考。

无情是知道,按行程推算,追命该今日回京的。他却没想到,追命一回京,就又有事忙。不过,这也毫不奇怪,他们师兄弟四人,不是事找他们,就是他们找事,想要真正闲下来是不容易的。

只听一个清脆的童稚声音道:“蔡相公,我们三爷要救的人,肯定不是为了救坏人啦,还请您帮帮忙,卖给我们吧。”

无情当即道了一声:“小二,话不是这样说。”他扬扬眉,依然不失礼节地微笑,“碧血蜂是极珍贵之物,即使人命比它更为珍贵,那救人命也是我们的事,与蔡相公有何关系?如果蔡相公不愿意救命,我们绝不可以强人所难。”

蔡京听罢呵呵笑了两声,今日为查蔡府失窃案,除了无情,还有许多官差捕快都在府中,若他真不把碧血蜂卖给神侯府,他堂堂一朝之相,竟然无视人命,见死不救的事,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传得满城风雨。

虽说他也不在乎这点名声,但现在他面对的可是无情——跟他师父诸葛老狐狸一样奸诈的一个小狐狸。

谁知道这个小狐狸用这件事会不会做文章,在官家面前参自己一本。

蔡京哈哈笑道:“成大人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不愿意了?这碧血蜂珍贵是珍贵,可放在我家里也没什么用,如果能用它来救人一命,我心甚慰。”

他一挥手,须臾后,就有一名家丁双手托着一个盘子走了过来,盘中放着一个瓷瓶,瓶里装着碧血蜂。

严魂灵则立刻拿出一笔银子。

蔡京摆摆手道:“不必,我与诸葛兄同朝为官,也是好友,这碧血蜂就算是我送神侯府的。”

无情语气坚决道:“蔡相公昨夜才失财物,成某不敢再让蔡相公破费。”

银子递给了蔡府的官家,无情接过装着碧血蜂的瓷瓶,微一沉吟,交给了叶告与白可儿。

叶白二僮年纪虽小,轻功是上佳的,他们的速度很快,转瞬不见人影。

无情继续与蔡京谈论昨夜的窃案。

没多久,无情也离开蔡府。

已是黄昏,夕阳洒落在他的雪衣上,微风轻轻拂过一旁杨柳枝,他推动轮椅,到了严魂灵与那名药铺老板面前,询问:“有人中毒?”

药铺老板答道:“不是有人中毒,是一只鸽子中毒。”

何梵与陈日月闻言不解,齐声问道:“鸽子?谁家的鸽子?”

药铺老板道:“是鸽子,一只三爷也不认识的信鸽。”

严魂灵在这时唉声叹气。

无情轩眉看她。

严魂灵道:“公子,您是不知道,就为三爷一句话,为救这鸽子的命,花了神侯府多少银子?哎,等回去,我得给三爷看看这笔账。”

无情沉沉静静地道:“不是为了鸽子。”

药铺老板疑惑道:“三爷确实是为了那只鸽子啊。”

无情道:“三师弟是为了人命。”

 

 

第二章

 

追命还在药铺,看着这只鸽子。

银针和煎好的药暂时保住了它的命,但它仍然处在死亡边缘,只有等碧血蜂到了,才能真正确保它生命无忧。追命不担心蔡京不肯卖他碧血蜂,他现在忧心的是冰花鱼要从哪里找。

因为若要彻底清除这只鸽子体内的毒,让它可以再次翱翔天空,必须用到江湖传说中的奇鱼——冰花鱼。

追命懒懒散散靠着药柜,一边灌酒,一边望着门外天空的云霞,突然想带着鸽子,出去透透气。他还未迈步,一名少年走进了药铺。

“老板,买药!你是老板吗?”

这会儿店里只有追命一个人。

追命想了一想,这药铺是神侯府的产业,自己若承认是老板,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关键是,自己得为神侯府赚点钱啊——从蔡京那儿买碧血蜂,肯定花了不少银子。

于是他点点头,道:“买什么?”

少年递给追命一张药方,道:“我爹生了病,这是大夫给他开的方子。”

追命看着方子上的几味药,思索一阵,捡了药材,给对方包起来。

少年皱起眉,喝道:“不对!你别忙包药,有味药,你拿错了吧?”

追命早已经给他包好了,此时闻言,一点也没有做错事的窘迫紧张,反而悠闲地喝了口酒,方问道:“令尊是风寒?”

少年颌首。

追命又问:“令尊是不是还吐过几回?”

少年奇道:“你怎么知道?”

他说完心想自己这话问得可笑,对方既是药铺老板,必然也通医理,能从药方看出父亲得到是何病,也属正常。

追命笑道:“给你换的这味药,药效是一样的,不过便宜不少。还是说,你想要买贵的?”

少年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平时花费,自然能省就省。听了追命此言,他登时消了对追命的怨怼,生出感激,道了谢,付了钱,离开。

门口蓦地响起了鼓掌声。

鼓掌者是一名身着灰衣的年轻男子,一头秀发高高束着,眉眼清秀,相貌不俗。

他站在门口已有一会儿,亲眼看见追命宁愿自己少赚点钱,也不占客人便宜的行为,不由拍手赞道:“好大夫!果然是医者仁心!”

追命笑道:“我不是大夫。”

灰衣人道:“你是这家药铺的老板?”

追命倒没否认,只问:“你也是买药的?”

灰衣人点头,却并没有拿出药方,只是报出了几味药的名字。

追命的眉头微不可查地一扬,看着对方,不语。

灰衣人道:“怎么,阁下是认为我说的药方,也有别的更便宜的药材可以代替?”

追命笑道:“不,你说的药,非常合适。”

他说着转过身,在药柜里找出这几味药,包好递与对方。

灰衣人似乎对他印象不错,付完钱,临走时,还问了一句:“阁下贵姓?”

追命笑道:“我姓商。”

灰衣人真的走了。

追命犹豫了一下,眼见他的背影逐渐变小,这时叶告与白可儿施展轻功,已到药铺,气喘吁吁叫了一声三爷,将装着碧血蜂的瓶子递给追命,刚想跟许久未见的三师叔撒个娇,却听追命将一只鸽子放到了他们的手里,同时道:

“我去给你们家公子办件事。”

语音未落,追命人已不见。

一张纸轻轻扬扬飘到了叶告和白可儿的面前。

“把这个给你们公子。顺便问问他,什么地方有冰花鱼?”

这声音是从风里传来的。

白可儿一把抓住空中的纸张,只见上面八个字字,是用鲜血写就。

——“我已身亡,为我报仇。”

二僮对视一眼,满脸疑惑。

 

半个多时辰过去,天色在一点点变化,太阳慢慢地落,月亮徐徐地升,整个天空从昏黄变为一片漆黑,但各处街道的各家商铺依次亮了灯火,夜里的汴京城依然热闹非凡。

苦痛巷,这儿矗立的四座楼,却是静静的,有一种肃穆威严气势。

旧楼更静,只听得见风吟,还有楼内轻轻翻书的声音。追命走过一座座神佛雕像,望见窗边月下的观音像,与观音像下的白衣人时,他停下了脚步。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枚银针霍然向他袭来。

追命见状只是一笑,足尖一点,施展轻功身法,已转了一个方向,可那银针竟也像有生命似的,追着他疾行。正是这时,第二枚银针疾出,以最快的速度打落第一枚银针。

追命已飘到了无情的身边坐下。

而无情则坐在那座观音像的脚边,侧头看向他,笑道:“三师弟!抱歉,我不知是你。”

无情的肩膀还停着一只鸽子,滴溜溜的眼睛盯着追命转。

追命抚摸了一下那只鸽子的羽毛,一边抱怨道:“大师兄,咱们有段时间没见,你是不是不关心我了?明明你以前是认得出我的。”

无情将追命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实是很久未见,他这会儿看见追命,只有从心底生出的欢喜。

这欢喜让无情可以不计较追命的胡说八道。

无情只解释道:“你身上有股药味,掩盖了你平时的酒味。”

追命道:“大师兄,那你还是不关心我,你都不怀疑我是不是受伤了吗?”

无情见着他既然高兴,便也不计较他的胡搅蛮缠,顺着他的话道:“班澜不是你的对手。”

班澜是追命这次所办案件的主凶。

无情顿了顿,板着脸道:“三师弟,可以说你今天去做什么了吧?”但他的眼中还是有笑意。

追命也笑,这便立刻道:“我在跟踪一个人,怕被她发现。正好,她手里有药,我就让自己的身上也多点药味。”

无情微微笑道:“堂堂崔三爷,轻功绝世,还会怕被人发现?”

追命连忙摆手,大笑道:“我的轻功,大概也就排个第二,算不上绝世,你可别这么夸我。”又道:“当然怕,人家能在高手云集的蔡相府里偷了东西,还全身而退,这样的武功,我比不上。”

无情一挑眉。

追命道:“大师兄,武林里有位高手,因擅使其独门拳法‘惊雷拳’,人送称号‘雷霆老人’。而就是这位雷霆老人,一年前投靠了蔡京,是不是?”

无情道:“是,他如今在蔡京府里做护卫。”

追命道:“今天我在药铺,有位女扮男装的姑娘问我买了些药,药方正好是治‘惊雷拳’之伤的。”

无情沉思片刻,道:“中了惊雷拳,也不代表她昨夜到过蔡府。”

但却是有极大可能的。

无情接着问道:“你问她了吗?”

追命摇摇头道:“没,我只知道她现在住在汴河北岸的鹏程客栈。我请了几位兄弟守在那里,有事他们会发信号。”

无情道:“你该直接问她的。”

假若这位姑娘真是昨夜独闯蔡相府之人,且也是如七大寇一般,劫不义之财济穷苦百姓的侠盗,那么无情非但不会擒她,还得助她。

追命道:“这案子是你在管,我什么都不清楚,我想还是你去问比较好。”

无情“嗯”了一声,随即侧头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白鸽,道:“碧血蜂已解了它体内一半的毒。它现在,命是保住了。”

追命叹道:“可惜它还是飞不动。”

无情沉思了一会儿,问道:“要彻底解毒,只有冰花鱼?”

追命道:“是。”

而也只有让这只鸽子完全好起来,让它继续飞行送信,他们才能知道这封只有八个字的绝笔信,到底是谁人所书。

他们才能决定,该不该为这个鸽子的主人报仇。

无情道:“你识得这毒?”

追命道:“是老字号温家研制的一种毒,我小时候见过。不过,它现在流传江湖,倒不一定只有温家人会下。”

无情听罢不再言,继续低头翻手中的册子。

追命道:“大师兄,蔡相公家失窃的案子,你不管了?”

无情道:“先忙你这件事。”

追命笑着道:“蔡相公听见你这句话,一定很生气。”

无情淡淡道:“他也没少因为我们生气。”

追命又是一阵大笑,喝了两口酒,便与无情一起看那本册子。

冰花鱼乃是一种存在于传说里的奇鱼,很少有人真正见过。而这本册子收藏在旧楼,册中专是记载江湖里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是最有可能提到冰花鱼所在之处的。

追命与无情挨得很近,几乎肩靠着肩,他起先还在认真低头看书,过了会儿,视线转到无情的身上,却无法再移开。

专注的人总是格外有魅力,无情这会儿的神情就很专注,而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进来,染在他姣好的面容上,更添一分美。大师兄是很好看的,追命一直都知道,但追命不知为何近来总是忍不住这样久久地端详着大师兄,有一点看不够的感觉。

无情任由追命如此凝视也不在意,仍然一页页翻着书,良久,他翻页的手指终于忽然停住,他也看着这页的某一行字,不动。

他将册子递给了追命。

然后,他才问:“三师弟,你刚才在看什么?”

追命接过册子,还没来得及瞧一眼,听见无情这句话,对上无情那双有星辰流动的眼眸,下意识脱口道:“观音。”

无情的目光转向一旁的观音像——观音在这儿,可是三师弟方才的视线却并未对着这座观音像。

追命笑道:“我说的是活观音。”

况且在追命心里,活观音比那座观音像更要好看。

无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追命是何意,他有些淡漠地笑了一笑,道:“说我是恶魔的倒有很多。”

追命问:“都有谁?”

无情道:“我杀过的人。”

追命笑道:“但你在你救过的人眼里,一定就是观音。”

无情道:“我救过你吗?”

追命道:“救过啊,不止一次。”

他们师兄弟四人,尽管携手并肩的时候更多,但在无数次的对敌作战之中,也互相救过对方不少次。

追命继续笑道:“今天这事,也谢谢大师兄你帮我。”

而他这句话刚刚说完,楼外天空,竟然有流星亮了一亮。

是鹏程客栈附近处传来的信号弹。

无情道:“今天你也帮了我的忙。”

 

 

第三章

 

汴京城,卧虎藏龙。

这里是天子脚下,是大宋朝最繁华富饶的地方,不但权贵云集,天下枭雄与侠客们也都欲来此闯一番事业。可是,又有多少在别处呼风唤雨的人物,到了这儿,就变成了一只蝼蚁呢?

汴京的高手实在太多。

单单说这蔡相府,就有不少。

蔡京乃一朝权相,凭他的身份地位,愿意为他做事的人,数也数不清。因此,他府上有财物失窃,自有他的手下会为他去查,他根本就不需要无情来办这桩案子。

他也没指望无情会帮自己。但他还是请官家下旨,让无情彻查这桩窃案,便是想等过些日子,若无情查不出线索,他往官家里奏无情一本。

尽管他知道,官家也不会罢了无情的官,然而能给神侯府找些不痛快,他很乐意。

至于昨夜闯入府中的盗贼,蔡京早已派人全城搜查。

夜已深,汴河北岸,路灯,桥灯,一盏盏,照得街上明亮如白昼,灯下的行人依然不少,各家商铺也未关门。

灰衣人利用这一点,穿梭于人群之中。而她身后几个高手,看着眼前一个又一个行走的老百姓,则忽然有了点神晕目眩的感觉。

“是下三滥?”

下三滥何家的轻功在江湖上也属上佳,不比太平门轻功的快,却是奇诡至极,灰衣人就是凭着这奇与诡,让神风六刀一直追不上她。

只可惜,她身上有伤未愈,背上又背着一个大包袱,于是当她跑到一间书坊的门口时,她似乎就再也跑不动,忽然停下。

壹间书坊——这间书坊的名字就叫做“壹间书坊”。书坊里的老板听见外面的动静,将头探出了窗外查看。

而街上袨服靓妆的男男女女却对她毫不在意,擦过她的身边。她停在这里动也不动,神风六刀终于赶到,对视一眼,猛然间六股掌风袭出,六道内力,竟融合成一道如山海汹涌的内劲,眼看就要打在她的身上。

比这内力更快的是一阵风。

如今,是春天,但这风更像是秋风,十分潇洒,吹在人身上,让人觉得快意。灰衣人被这阵风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旋即,她就感觉到自己飞起来了。

她还根本没来得及看这个人的相貌,她就感觉自己飞到了天空。

明明她也是轻功一流的人,可是她此时的第一反应,不是这个人带着她在施展轻功,而是这个人带着她在飞。她有点懵,侧过头,首先看见是天边的几颗星星,随后是星空下这个人的脸。

那是一个下腮长满胡碴的落拓汉子,但汉子的眼睛很好看,比夜空的那几颗星还要明亮,更有一种星辰所没有的多情深情。

尽管汉子的那双眼睛根本就没有看她,她的脸还是不由自主红了一下,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下了地。

不过转眼间,追命就已经带着她掠到了一条破旧的清静无人的小巷子,立刻放下她,后退了两步。

灰衣人收敛了心神,吃惊道:“是你!怎么会是你?”

追命笑了一笑,道:“如果不是我,姑娘怕是又要到我的药铺买药了。”

灰衣人意识到对方已瞧出了自己的女子身份,默然片刻,道了声谢谢,随后倏然回忆起当时情景,心中一震,脱口道:“糟了!”她满脸焦急地说:“我前面……有个女孩……”

汴河北岸的那条街上,游人甚多,方才在她的前方,就站在一名稚龄女童。而今她这一消失,神风六刀的内力打在那名女童的身上,那女童必死无疑。

追命喝了口酒,却满不在乎地道:“那小姑娘不会有事。”

 

那小姑娘是和她的母亲一同出门游玩的,正玩得高兴,对周遭发生了何事浑然不觉。

神风六刀见状则不由心中一惊。虽说他们对人命也不在乎,但这毕竟是汴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在这里当着这么多老百姓的面,打死一个孩子,纵使他们有蔡京做靠山,怕是也会有麻烦。

然而他们的内力已经收不回去。

何况他们的内力是六道合为一道,其威力更是惊人,他们向来认为就算是铁手,也不一定敌得过他们六人的合力。

电光石火之间,忽然一阵风吹,飞花,飘叶。

一朵花,与一片叶,在风中疾驰而来,如两柄飞刀,锋利无比,寒气逼人,冲破了这股澎湃内力。

瞬间,花与叶,杀气顿消,恢复它们的柔美,在风中悠悠落下,落到旁边那名女童的头顶,她高兴地拿起头上的花朵叶子,笑着给自己的母亲看。

她的母亲拍拍她的头,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了。

神风六刀惊愕莫名。

六人的第一个想法:难道是铁手来了吗?——即使他们平常暗暗觉得他们合六为一的内力可以胜得过铁手的内力,但此刻真见有人破了他们的功夫,他们也只能想到铁手有这个本事。

可是铁手最近不在京城。

要么就是冷血,只有冷血的剑气有这样渗人的寒气。

可是冷血最近也离开京城办案了。

那要不然就是追命?或者别的帮派组织的高手?

总之,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无情。无情的明器是天下一绝,但他们听说过无情是练不成内功的——以巧劲发射的暗器又怎可能破得了他们的内力?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无情会在此处,可是只过了一瞬,他们的眼睛却看见前方柳树之下,一名坐在木轮椅上的白衣人。

白衣人的膝上还停了一只白鸽子,他苍白纤细的手指抚在鸽子的羽毛上,修长的身板笔直,雪白的衣袂风中微动,他整个人就像一杆雪色的旗帜。

能撑得起汴京城的一杆雪旗。

神风六刀看见这个人,脸色突变,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无情是怎样用一朵花与一片叶子破了他们六人的内劲。他们的武学还未达到至高境界,当然是不会懂——即使是以巧劲发射的暗器,如果顺应天时风向而发,借天地之力,对付他们的内力,自然轻而易举。

但他们懂得害怕,便向着无情鞠了一躬,退下了。

“你们以为,杀人未遂,就不算犯罪了吗?”

这个声音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大,淹没在周围百姓的嘈杂谈话声里,只有神风六刀听得见。

他们听见了,就不能无视,只得转过身来,解释道:“大捕头,我们方才不是有意,只是奉蔡相公之命,追捕窃贼,没想到那贼子逃了,我们不小心……幸好没有酿成大祸,还请大捕头见谅。”

无情抬起眼眸,扫了他们一眼,道:“奉命?你们是刑部的,还是大理寺的?”

六人呐呐无言,摇了摇头。他们并没有官职在身。

无情突然一声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奉的哪门子命?”

“不是不是。”六人忙忙道,“我们是……是听说蔡相公府上失窃,这个行侠仗义嘛,江湖中的侠客人人有责,所以我们才想为蔡相公出一份力,早日擒得盗贼……”

这话说出来,他们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

无情没有笑,只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不出声,可这静也是寂寞刀锋冷一般的静,让神风六刀冷汗直流。

这时,无情才用冷冷森森的语气道:“成某并非侠客,只是捕快,维护天下治安,是我之职。下一次你们行侠仗义时,若再有伤害到无辜百姓的行为——”他一字一句地道:“成某就只有逮你们入狱了。”

言罢,不再看他们一眼,调转轮椅离去。

神风六刀忙不迭地也跑了。

纵然汴京城藏龙卧虎,高手无数,无情也是这其中的顶尖人物。

很少有人敢惹的人物。

 

四大名捕都是这汴京城的众多高手里最顶尖的人物。

追命也同样。只不过,追命一身粗布衣衫,似乎吊儿郎当的模样,让人一般不会将他与天下闻名的四大名捕联系起来。

灰衣人也没想到。

但灰衣人对这名“药铺老板”很有些好感。于是,追命很快顺利地从灰衣人的口中知道了她的名字——何蔓蔓。

何蔓蔓对追命的问题有问必答,她好像很怕追命对她产生误会,不但向追命解释了神风六刀为何追着自己,还告诉了追命,自己因何去蔡京的府邸盗窃宝物。

“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蔡京的。”她说,“是桃花县的一名富商之物,可是有狗官为了讨他欢心,竟将那富商抄了家,把那些宝贝都献给了他。我昨晚去他家里,不过是把那些东西都取出来,准备完璧归赵而已。”

追命道:“那现在——赵在哪里呢?”

何蔓蔓道:“桃花县的大牢。”

追命眯了一下眼睛,似在思索,片刻之后,他道:“你不能再在京城待了。走吧,我带你去桃花县。”

何蔓蔓脱口道:“不行!”顿了下,接着道:“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

追命笑着询问道:“哦?什么事?

何蔓蔓面露犹豫,不明说,只是道:“总之,我还有事。”

追命喝了口酒,仍是笑嘻嘻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坚决得很:“只要不是关系人命的事,其余事都得缓缓。你如果还待在京城,被关进大牢,我再捞你,可就有点麻烦了。”

何蔓蔓道:“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你为什么帮我?”

追命道:“我现在可没帮你,我得知道你说的话,是不是真话之后,再决定帮不帮你。”

他们谈话间,已到了汴河边上,一条客船上。

追命摸出钱袋,给船主付了钱,告诉船主自己要前往的目的地。何蔓蔓站在岸边,迟疑着却不肯上船,正在此时,只听身后一阵喧哗,她回头一瞧,有大批佩剑悬刀的武士,正朝这里涌过来。

她剁了下脚,不得已跳上船,极小声地道:“你坏了我的事。”

追命刚将钱袋收回去,听见这句,当没听见,笑了一笑,继续喝酒。

船已开了。月光如一壶酒倾洒入河,照得河面一片洁白明亮,只见那批追赶的武士也迅速上了另一艘船,在汴河的水面上疾行。

他们人多,划桨的人也多,眼看就要追上前面的船。船主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有些担心,反而划得更慢了。

追命最后喝完一口酒,将酒葫芦放在一旁小桌上,足尖轻轻一点,恍若一雁,擦着水面,已疾掠而去。

水上漂!

何蔓蔓蓦地睁大眼睛,这种轻功,她听说过,可从未见过有人真能在这么宽阔的河面上飞得如此轻快,如此漂亮。

追命转瞬间已到另一艘船上,一时间,刀枪剑戟,齐齐往他身上招呼,霍地,却又停住。

在看见这个洒脱汉子的相貌时,这些武器登时停住。

武士们吃了一惊,为首的人道:“崔三爷!怎么是你?”

追命笑了笑道:“怎么,我要出城办案,你们还不许啊?”

那人道:“不敢。我们只是想搜查一下那艘船,没想到三爷也在船上。”

追命继续笑道:“那要不要再搜查一下我呢?”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追命不再理会他们,转身欲走。

那人突然道:“三爷,蔡相公府上失了财物,这事您应该知道吧?我们今晚就是奉命搜捕那名盗贼的。当然,我们绝没有怀疑三爷窝藏窃贼的意思,那条船我们也不会再搜。只是,卑职想要告诉三爷一声,如果那名盗贼一直抓不到,怕是官家会责怪主办这桩案子的人。”

追命笑道:“又不是责怪你,你怕什么呢?”他说着回过身,一双眼睛在他们身上巡视,半晌道:“我知道在查这案子的是谁。不过,我大师兄事情多,忙得很,这案子他已经交给了我。放心吧,回去告诉蔡相公一声,七日之内,这案子我保管解决。”

那人道:“这……三爷是说真的?”

追命爽朗一笑,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七日之内,我解决不了,我自会向官家请罪!”他看着眼前众人,停顿须臾,又道:“所以,你们,最好别再打扰我大师兄。”

 

 

第四章

 

自作主张。

这是无情在得知追命所做之事以后,于心底给出的四个字评价。

但他知晓追命自作主张的原因。其一,蔡京府里不少高手都在搜查那位姑娘的行踪,那位姑娘确实越早离开京城越好。其二,追命是将更难的事揽过去了,而将轻松的事留给了自己。

既知道了冰花鱼的所在地点,寻找它就是一件轻松的事。至少,比办与蔡京有关的案子轻松。

想到这儿,无情虽有些气恼追命没与自己商量便擅自做主,心中却也同时有暖意生起。

他在灯下,继续看那本他从旧楼拿出来的书,只看其中一页。

——九繁山。

白鸽此时由三剑一刀僮照顾。他独自待在小楼一间房里,大宋三百州的地图全貌于他脑海中徐徐浮现,他纤细的手指轻轻敲着轮椅扶手,计算着从京城到九繁山的距离。

隔日黎明,天色初白,无情遂在初春料峭的风中启程,离开京城。

他赶路赶得很快,一日以后,已到桃花县的土地。

这是去往九繁山的必经之路。

桃花县依山傍水,风景秀美,春树春花在春日的阳光之下灿灿生光。只是,县中街上的百姓不见多少,各家商铺也大都关了门,显得相当冷清。

三剑一刀僮在一株树下,一边吃着干粮,一边逗着那只有了些精神但还飞不动的鸽子。何梵突然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这地方这么美,怎么都没人出来踏青呢?”

初春,应该正是踏青游玩的时节。

彼此,无情正坐在前方不远处的青青草地上,看着眼前清澈河水的缓缓流动。

倏然,有风起,搅动着这潺潺春水,无情的剑眉也扬了一扬。

他的神情却依然冷漠,随手捡起地上一枚小石子,下一瞬,只见四周刀光亮了一亮,石子于他手中霍地飞出,登时只闻几声惨叫,四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从高空摔到了地下,四把刀也都落了一地。

四剑一刀僮咽下口中的干粮,面面相觑。

他们以前出门办案,也常会遇见杀手围杀公子,那都是江湖里的一流高手。可是,这四个人的武功也太差了一点吧?

要不是他们方才正在吃东西,没来得及拔剑拔刀,哪里需要公子出手?

无情也似乎对他们毫不在意,又捡起了方才从树上震落在地的一朵小花儿,在手中把玩。

而地上的四名杀手虽被那一枚石子打得浑身都疼,爬却是能爬起来的,他们的手正悄悄往他们的武器摸去,心想打不赢这个年轻人,还不能挟持这四个孩子吗?

直到他们的目光往上移动,忽看到那四个孩子腰间所佩刀剑。

一名杀手不由一怔,脱口道:“三剑一刀僮?”

叶告得意地点了点头,笑道:“还算有你眼光,认得出你叶爷爷。”

三剑一刀僮在江湖上确实是很有名,但他们有名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的师父。

四名杀手大吃一惊,一瞬间如坠冰窟,身体发着颤,动也不能动。

他们若是知道,他们这次接的任务目标是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甭管给多少银子,他们都是不肯接这笔生意的。

无情见他们这般恐惧的模样,倒有了点兴趣,眉一轩,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不、不知道。大捕头您明鉴,我们是真不知道,是有一个蒙面人给了我们钱,让我们来这里杀一个长得极好看的年轻公子。要是……要是我们知道他让我们杀的人,是大捕头您,我们……我们绝对不会答应的啊。”

无情听到此处,眼神竟比方才更冷,双眸宛如两点寒星,盯着他们,一字一句道:“是普通人,你们就可以杀了吗?”

“不是,不是……我们……”

无情冷笑一声,话锋一转:“桃花县里人烟稀少,你们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四名杀手一愣,本以为无情还会继续询问他们有关那名蒙面人的信息,谁料竟问出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可不管什么问题,他们都不敢不答:“回大捕头的话,前些日子这县里有不少村民都得了一种怪病,他们怕传染,现在都不怎么出门。”

无情蹙眉道:“那已经得病的人呢?”

四名杀手摇摇头,道:“这个……我们不知道……”

无情听罢,居然不再询问,视线看向前方碧蓝苍穹,脸上有深思的神色。

陈日月跑到无情身边,悄声问道:“公子,这四个人,我们该怎么处置啊?总不能带他们上路吧?”

无情道:“去县衙。”

 

目前时辰已到隅中,日光正盛。桃花县衙门口,门前两旁立着两个石狮子,在红彤彤的阳光照下,更是威武雄壮,庄严肃穆。

无情将自己的官凭递给了门前官差之后,就在原地,静静等了一会儿。

不到片刻,县衙大门一开,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冲着无情一拱手,道:“下官桃花县令唐川流,参见成大人。”他满脸的笑容,但眼神中有些许紧张,“不知成大人到下官辖地,可是有何公事,需要用到下官的地方?”

这人三十余岁的年纪,身材高大,四肢修长,一双露在袖外的手,手指有明显的茧子。

无情微一沉吟,随即一抱拳,解释了自己只是路过此地,路遇四名杀手,想借贵地大牢,将他们四人暂时关押。

唐川流闻言,脸色立刻轻松了许多,笑道:“成大人放心,我这就将他们四个关进大牢,保管他们跑不了,您以后想什么时候提审都行。”

他说着就挥挥手,一旁官差走上前来,便要给那四人戴上枷锁。

无情的轮椅一动,前进了两步,道:“唐大人,桃花县大牢在什么地方,请现在就带成某前去。”

唐川流道:“这……关押犯人这种小事,哪里需要成大人您亲自……”

无情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冰凉霜雪的味道:“唐大人,这是成某的习惯。”

每到一个州县,若有公事须到官府处理,无情一定也要去此地的大牢看上一看——这是无情的习惯。

只是因为,大多时候,大牢里总会有许多在别处看不见的情景,听不到的声音。

无情一直很清楚,自己不是侠客,只是捕快。侠客快意江湖,一旦见到不平事,就会出手,仗义行侠。而捕快的职志,则是为天下除恶,为无辜者申冤。

那么,恶在哪里,冤在何处?它们不会每一次都主动跑到你的眼前,很多时候,是要靠自己主动寻找的。

这样的寻找法子,或许会很累。

可是,如果一旦有了收获,无情就会感觉到快乐。

所以,这就是无情的习惯。

何况,他至桃花县还不到半日,他已察觉到这个地方,似乎不同寻常。

 

监牢里没有光的,即使如今是春日,即使此刻天明云白,一进监牢的大门,四周光线登时一暗,只有墙上有几盏铜灯,幽幽暗暗,照出前方一条长道。

两旁的铁栏杆,关着无数犯人,还有不少苍蝇嗡嗡嗡地乱飞,让人心烦。

角落里的牢房,圆脸的胖子皱皱眉,伸手挥走他眼前的几只苍蝇,看向前方坐在木轮椅上的那名身着雪白衣衫的青年,用手肘碰碰他身边的落拓汉子,低声道:“那好像是个大人物?”

落拓汉子正靠着墙面睡觉,眼睛也不睁一下,道了一声:“嗯,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圆脸胖子是蹲在地上的,他好像很怕自己的身体碰到地上的污秽物,叹了口气道:“我倒觉得是个很奇怪的人物。这地方这么脏这么臭,你说他穿那么漂亮的衣衫,怎么也愿意来这儿?也不怕弄脏了他的衣衫?”

落拓汉子依然闭目养神,任由苍蝇飞到了耳边,也不在意,笑了一笑道:“不是人人都有老兄你的洁癖。再说了,就算衣衫弄脏,有些人心底也是永远光明,永远怀抱冰雪的。”

圆脸胖子愣了愣,没听懂对方最后一句话,便也没接话。他看着好几名官差簇拥在那残疾的白衣青年身边,忽道:“他像是个大官。你说,如果我们请他救我们出去,能行吗?”

落拓汉子笑道:“你敢吗?”

圆脸胖子咬了咬牙,道:“拼一把!”他说完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忽然又笑起来,“何况我有这个。”

落拓汉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在一片昏暗里,他的眼眸极亮,看着圆脸胖子手里白花花的银锭子,不禁一笑,道:“你可别千万在他面前行贿哦。”

话刚说完,只听轮椅辗地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传到他们耳边。落拓汉子摸摸鼻子,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对上青年俊俏秀气的脸庞,干咳了两声。

跟随在无情身边的三剑一刀僮面露诧异,张大嘴巴正想说话,却见铁栏杆里面的汉子对他们眨了一下眼睛,他们立即沉默着不开腔。

牢房里的墙面投下大片阴影,轮椅上的白衣青年坐着笔直,始终沉沉静静地,看着对面的落拓汉子,隔了片晌,嘴唇翕动。

江湖里的内力高手,都能练成一种功夫,叫做内力传音。无情连一丁点的内力也无,这门功夫他自然也不会——因此,他刚刚说的,是没有声音的唇语。

一句只有落拓汉子看得懂的唇语。

——“你帮我查案,就是把自己查到大牢里吗?”

追命噗嗤一声笑出来。

 

 

第五章

 

监牢里的囚犯,谁不愁眉苦脸?这名汉子是谁,竟还笑得出来?众人不由将古怪的目光投向了他。

圆脸胖子却只看着无情,在这时叫了一声:“这位大人。”一边说话,一边将他的手伸到铁栏杆之外,动作很是偷偷摸摸,不欲让别人看见。

追命还是在笑,右手一动,那圆脸胖子压根没反应过来,顿觉手心一空。

一锭银子,一大锭银子,已到追命的手里。旋即,他在那圆脸胖子惊讶的眼神里,将银子递到无情的面前。

无情一言不发,接过,当着众人的面前,光明正大地将银子摊在掌心,掂了掂重量。

这时,他才冷冷说道:“知道行贿是什么罪吗?”

圆脸胖子一惊,懵了,一会儿看看眼前的白衣青年,一会儿看看身旁的落拓汉子。

追命也不出声,心想大师兄冷冰冰的样子是既漂亮又吓人。难怪那么多恶人都怕大师兄,自己也怕啊,他边想就边朝着无情眨了眨眼睛。

无情漠然道:“押他出来,我要审问。”

话落,木轮椅一调头,他白色衣袂轻轻一飘,在幽暗的牢房仿佛一片雪花落下,转眼不见踪影。

一旁几名官差愣了愣,即刻打开牢房的门,追命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灰,走了出去。

他是擦过那数名官差的肩,独自走出去的。

不是那几名官差不知道押他,而是根本就没有任何人能够碰到他的衣角。

他就那么轻轻松松地走出去,像阵清风,和那片雪花,一样瞬间无影。

圆脸胖子突然回过神来,朝着前方大喊:“那位大人,您误会了,不是他,是我——”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忽见眼前出现一名孩童粉雕玉琢的小脸。何梵食指贴唇,朝他嘘了一声,道:“别说话了,在这歇着吧,没事。”

 

大牢有一间房,是专门审问犯人的地方。

四周皆是许多铁铸成的刑具,泛着银光。

“你是怎么进来的?”

无情问这句话的时候,苍白的手指抚起了面前一件刑具,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皱起了眉。

这里的刑具未免太多了。他审问犯人时,向来是讨厌用刑的,万一对方受了冤屈,一旦用刑,就是犯下大错。而每每看到这些刑具,他更在心中告诫自己,办案时要绝对细心,假若冤枉了任何一个无辜之人,就是不可挽回、不可饶恕的大罪。

追命坐在一张匣床上,抱着臂,也看向前方无情抚摸着那件刑具,他微叹一口气,答道:“当然是我自愿进来的。大师兄,你得知道,这世上还没有人有本事能把我关进大牢。”顿了一下,又笑道:“嗯,你和世叔、二师兄、四师弟都有这个本事,但你们不会抓我进大牢。”

无情闻言舒了眉,莞尔道:“若有一天,你真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我会抓你。”

追命笑道:“是,你一定会。所以,有你在,我哪敢做这种事?”

无情接着道:“如果有一天,我真做了十恶不赦的事,你也会将我绳之以法。”

追命仍然笑:“是,我也一定会。但我可以肯定,你永远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无情道:“你也永远不会做那样的事,不是因为你不敢,是因为你不愿意。”继而道:“那么,三师弟,你该告诉我了,你这次被关到这里,是什么罪名?”

追命笑了一笑,道:“大师兄,听我讲故事吗?”

无情扬了一下眉,点头。

追命清清嗓子,做了说书人的准备,但说之前,却说道了一句:“可惜,这会儿没酒喝。”

无情道:“你先讲,如果好听,出去以后,我给你买酒。”

追命立刻笑起来,欢喜道:“大师兄,那就一言为定!”

随后,他顿了一顿,这才徐徐道:“这桃花县里,有一名富商,姓钱名榕,虽然富有无比,为人却是乐善好施。只是,他好人没好报,桃花县新上任的一位县令,贪图他家中财富,诬陷了他一个杀人罪名,将他关进大牢,还抄了他的家。于是,他家里那些金银财宝归那县令所有,而那些珍贵的古玩字画,则是被那县令送给了我们的蔡京蔡相公。没想到,这件事被一位下三滥何家的侠女,名叫做何蔓蔓的所得知,那位何女侠路见不平,气愤填膺,便主动到了京城,夜闯蔡相府,欲要将那名富商的宝物偷回来,完璧归赵。”

说到这里,追命停下声音。

无情道:“这个故事,你讲得太短了。”

追命道:“那是因为,这个故事就是那位侠女姑娘讲给我听的,我不但不知道细节,连真假也不知道,也只能讲这么短了。”

无情道:“这个故事,有说不通的地方。”

追命笑着点点头,道:“是。这古玩字画再值钱,也没有人值钱。如果是我,发现有人被冤入狱,首先要做的一定是救他出来。要不然,宝贝是取回来了,原主人也没命欣赏啊。”

无情沉吟微时,问道:“后来呢?”

追命笑道:“这后来的事嘛,我倒可以保证真实。”

无情道:“你说。”

追命道:“蔡相府里高手如云,那位女侠武艺虽不错,可她逃得出蔡府,却绝对逃不出京城。好巧不巧,她遇到了一个捕快。”

无情道:“还是个爱管闲事的捕快。”

追命哈哈大笑,道:“嗯,大师兄,你说得没错,爱管闲事是真的。只不过,这件事对那捕快来说,也不是闲事。因为,正在查蔡相府失窃一案,正好是那捕快的大师兄。”他那双含笑的年青的多情眼眸看着无情,继续道:“对那捕快来说,他大师兄的事,就是他的事了。”

无情道:“所以,那位捕快也没与他大师兄商量,就开始自作主张。”

追命闻言一愣,随即干咳两声,道:“当时来不及嘛。大师兄,你接着听我说后面的。这捕快知道了那富商的事,就与那女侠离开京城,一路坐船,来到桃花县。这桃花县有山有水,景色秀美,可偏偏人烟稀少,街上商铺大都关了门,那捕快想买一坛酒都买不到,不禁令他大为奇怪。”

无情的神情忽然凝重,道:“桃花县里不少百姓患了一种怪病,还未得病的人害怕传染到自己身上,因此不敢出门——这事是不是真的?”

追命道:“大师兄,你也知道了。是,那捕快和那女侠寻了很久,这才寻到一家还开着门的路边小店,他们打算吃点东西,再进行下一步行动,没料到饭菜才吃到一半,那捕快突然看见街上另有几个官差,押着一辆囚车,囚车里坐着的竟全是些满面病容的老百姓。大师兄,你不是说那捕快爱管闲事吗?他看了这情景,自然就忍不住去管闲事了。”

无情道:“他去问了?”

追命道:“他去问了。问这些人犯了何罪,可那几名官差不但不回答,反倒一鞭向他挥去,眼见那鞭子就要打到他脸上,说时迟那时快,他伸手一抓,将那鞭子抓了过来,再一脚将那几名官差踢到在地。然后,他不再问那几名官差问题,而是走去了囚车前,和囚车里的病人们聊起天。”

说到这儿,追命也渐渐敛了笑意,语音有些严肃。

“他才知道,前不久有一种怪病在桃花县传染,大夫们束手无策,而县令害怕县里的百姓死绝,自己这县令当不下去,遂下了令,一旦有谁病了,立刻将患病之人送到一个封闭的庄子里,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无情眼眸更寒,微微蹙了蹙眉,道:“那位捕快没有到那座庄子看看吗?”

追命道:“那捕快本来是想去那庄子看一看的,可这时又听囚车里的另一名病人说,尽管普通大夫治不了他们的病,但他们县里有一位大善人,一位名叫做钱榕的大富商,给他们找来一名神医,说是有办法让他们的病痊愈,只不过治病的药材珍贵,不容易买到。正在那富商打算取出一大笔银子派人买药时,老天不长眼,那富商竟然被关进大牢了。”

无情道:“所以,那捕快决定先去看看那名富商。”

追命微笑颌首,道:“那捕快正和那几位乡亲聊着呢,没过一会儿,突然远处走来更多的官差,腰间悬刀佩剑,骂了几句话,就拔刀拔剑,向那捕快以及那位站在一旁的女侠打去。那女侠的武功着实不错,两三下就将围攻她的人全部打倒在地,但那名捕快那边嘛——”

无情挑起眉梢,道:“看来,那位捕快是输了。”

追命笑道:“大师兄,你果然了解那位捕快!没错,围攻那捕快的官差共有五名,一人出了一招‘仙人指路’,攻他面门,他一跃到了那人背后,另一人就是一招‘大鹏展翅’,大刀劈他腰部,他往后一倒,从刀下滑过,一把剑却是直接刺他心口,正值此千钧一发之际——”

追命突然不讲了。

四大名捕每每独自在外查案,再见到自己的师兄弟之后,总会给自己的师兄弟说说自己办案以及与敌人战斗的过程。而追命说起这些事时,有个习惯,假若他遇到的真是难对付的大敌,以至于自己负了重伤,他必定轻描淡写,几句话揭过去;然而他若是什么事都没有,他反而会将这场战斗讲得绘声绘色,极为跌宕起伏,仿佛还真是凶险万分的样子。

无情往往对这种故事极有兴趣。

这是无情难得开怀而笑的时候。

这回也同样,无情听得兴致盎然,追问道:“怎样?”

追命笑道:“正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他慌忙后退两步,可惜脚步不稳,摔倒在地,另有两名官差立刻拿起枷锁,将他擒获。”

无情笑道:“那位女侠没有救他吗?”

追命道:“她一开始没救,是因为她根本没想到那捕快会输,不禁呆了一呆。后来她打算要救,那捕快却让她尽快离开,她不明所以,却还是走了。”

无情道:“那捕快后来有在牢里见到那位富商吗?”

追命道:“见到了,不但他见到了,大师兄你也见到了。”

无情道:“没有那么巧,正好他们就被关在一间牢房。”

追命道:“本来是没有那么巧,可是那捕快有银子给了牢里的狱卒,就想和谁关在一起,就能和谁关在一起了。哎呀,大师兄,那位捕快这样做,也算是行贿了吧?还有,那捕快当时还没吃完饭,就被抓走,以至于连饭钱都没来得及给那店老板付了,说实话,这还真是犯了大宋律法。”

无情又笑了,道:“他出去之后,记得付钱就行。”继而道:“讲讲他在牢里的经历。”

追命道:“他在牢里也没干什么,就和那名富商聊了聊天,混熟了,打听到对方和那几位乡亲说得差不多。的确有位神医能治这县里百姓怪病,但治病的药材很贵,只有富商买得起,富商这一进大牢,那些病人就遭殃了。所以那捕快一听,已决定带那富商逃狱,刚要开牢门的锁,忽见一名官差来到,与他们说,待会儿有一位大官要来牢里看看,让这牢里的犯人都老实点,别说不该说的话。”

无情微微笑道:“这位大官,应该是我?”

追命也笑道:“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桃花县的县令这般如临大敌呢?”

无情忽问道:“钱榕身上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追命道:“虽然他家被抄了,但他还偷偷藏了些金银在别处。他家仆人有时来给他送饭,会给他带一点银子,就为了让他在牢里好过一点。”

无情沉吟道:“接下来,你要出去了吗?”

追命一笑道:“当然,如果不是知道你要来,我已经出去了。监牢这种地方,我实在很不喜欢,我想出去见见阳光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像是阳光。

 

 

第六章

 

追命与无情聊的时间不短。

钱榕一个人待在牢房里,心中思潮起伏,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忽然只听前方脚步声响,却原来是几个狱卒来给他们送牢饭了。

钱榕这会儿没吃饭的心情,牢门的锁开了,狱卒走到他面前,他也还是垂着头,没理会,直到一阵骚乱声音传入他耳内。他抬头看去,顿感惊讶,此时狱里每一间牢房的门锁竟然都被打开,囚犯们跟着几个狱卒齐齐往外狂奔。

三剑一刀僮见状也是大吃一惊。白可儿手心还停着那只白鸽子,正由他照顾着,他便没动,另外三僮已蓦地追了上去。

一名狱卒见只有钱榕还傻傻站在原地,骂了一句:“不知道跑吗!”随即拉着他的手,就转身出门。

一把剑向着那狱卒刺来。

又快又急的一把剑,剑刃泛着银光的一把剑。

那狱卒在心中赞了一声小孩剑法不错,一个腾挪,已然避过剑锋,旋即右手一动,也登时解开腰间剑,一招“平地起波澜”使了过去。

虽非杀招,却也足够厉害!

何梵忽觉眼前一花,再睁眼时,那狱卒收剑出掌,拍他胸口。

何梵的身前突然出现一个影子。

还未看清人影的模样,人影掠在空中,一只腿已霍地踢出,那狱卒忙忙后退两步,再次做出剑的准备。

追命落下地,墙上铜灯火光一照,映出他潇洒的身姿,爽朗的笑容,道:“何姑娘,看来你伤全好了。”

何蔓蔓一惊,随即悦然,笑道:“你怎么冒出来的?我正奇怪刚才为什么不见你呢,你快跟我走!”

追命脚步未动,身体倒是往后一仰,懒洋洋地靠在了栏杆边上,视线往四周扫了扫,问道:“你在劫狱?”

何蔓蔓道:“知道了就别废话,赶快走啊。”

追命肃容道:“你要劫狱救钱榕一个人,可以。但为什么把这里所有关着的囚犯都放了?”

何蔓蔓道:“造成混乱,我们才会机会逃,你连这个也不懂吗?你到底走不走!”

目前,除钱榕以外,其余囚犯皆已逃出大牢,那些官差自然都去追他们了。

牢房里既暗也静还冷,钱榕终于回过神来,缩了一下脖子,扯扯追命的袖子,小声道:“要不,咱趁这个机会赶快走吧?”

追命转过头,笑眯眯地看向他,道:“这样子出去,不叫走,叫逃。如果如你所说,你真是被冤枉的,难道你就愿意这么偷偷摸摸地逃出去,以后都见不得人?”

钱榕道:“不管怎么样,我不想在待着这儿了。”

追命拍一下对方肩膀,继续笑,神情却是相当庄重,道:“想不想,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钱榕不禁呆住。

何蔓蔓闻言大奇,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追命反问道:“你从哪里找来那么多帮手的?”

 

送饭的“狱卒”们显然都是不错的高手,面对陆陆续续赶来的官差,半点不惧,一招干翻一个,已迅速带着囚犯们离开牢狱。

牢外,地面广阔,日光融融,四面八方都有道路出口。

囚犯们向四周分散逃去,大都低头看路,只有零星几个“狱卒”无意间抬眼望了一望前方,只见不远处一株桃花树的细树枝上正坐着一名白衣青年,飘飘似仙。

“狱卒”们停了步。

青年举目望天空,在风中扬了扬手。

倏然,无数银色丝线从他袖中射出,仿佛漫天丝雨,不过眨眼之间,丝线缠住所有囚犯的身体——不疼不痛,可是却令他们都动弹不得。

线头在无情的手里。

“天外游丝!你是无情?!”

有见识的人叫出了这四个字,彼此对视一眼,也不再管这些囚犯,当即就跑。

无情仍坐在那根极细的树枝上,看着他们的背影,没有去追。

无情收线。

天外游丝在一瞬间又回到无情的袖中。

那些囚犯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跑,怔了一怔,有几人想要自由的心还是占了上风,刚一抬脚,忽有清清冷冷的声音随风送进他们的耳内。

“你们这样逃走,是要一辈子藏起来,不准备见人吗?”

无情看向他们,郑重道:“跟我回去,如果你们当中有被冤枉的,我会让你们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一名老汉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堂堂正正走出去?”

无情一字一句道:“我从来说到做到。”稍稍一顿,语音忽地变冷,“但若你们其中有罪有应得之人,也一个都别想跑。”

话落,他手掌一拍树干,身已掠在空中,

一时间,众囚犯惊讶、震撼、恐惧、崇敬种种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已让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在无情的身后,再次回到牢中。

 

阳光转眼不见,牢里分不清天明白日。追命走到一张桌子边,拿起桌上的铜灯,提灯照亮道路,众囚犯老老实实走进自己的牢房。

何蔓蔓本还在与追命说话,见到眼前的情景,登时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愣在原地好半晌。钱榕更是震惊,只觉这白衣人似鬼若仙,不知是何来历,他吓得也赶紧回到牢房角落待着了。

三剑一刀僮推来轮椅,无情冷月一般的身影已飘了过去,坐在木轮椅上,腰杆笔直,人似白鹤。

何蔓蔓试探问道:“你是无情?”

追命仍然背靠着墙,右手提着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出声。

无情道:“我是。”

何蔓蔓道:“四大名捕里的无情,原来并非像传言中的那么嫉恶如仇,反倒与这些贪官污吏沆瀣一气。”

无情闻言毫不生气,也毫不在意,而是轻轻一笑,道:“我是捕快,擒回逃狱的犯人是我的指责。你为什么要劫狱?”

何蔓蔓提高了声音,道:“犯人?那你又知道把这些犯人关起来的桃花县县令是什么人吗?那位唐县令曾经当过多年大盗,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做过,你觉得他关起来的犯人,会是坏人吗?”

无情的神情平平静静,冷冷道:“第一,我不知道你说的真假。第二,即使唐川流真如你所言,是如此十恶不赦之辈,也绝不代表大牢里的犯人都是无辜,一旦放出去一个恶人,遭殃的是外面的百姓。所以,在案情真相未查明之前,他们暂时不可以离开这里。”

何蔓蔓冷哼道:“可我知道这牢里的犯人有一位确实无辜,难道你要他一直待在这鬼地方吗?”

“我会查。”

“他会查。”

无情和追命是同一时间不约而同说出这两个字的。

追命紧接着道:“我也会查。何姑娘,人已经快来了,你不走吗?”

原本守在大牢的官差已全数被那几名假狱卒打昏在地,但这里闹出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县衙官府,县令唐川流带着一大帮衙役,正迅速往这里赶来。

何蔓蔓惊疑不定地看了看追命,又看了看无情,问道:“你们认识?”

追命笑道:“真不好意思,好像瞒了你很久,我不姓商,我姓崔,我叫崔略商。”

何蔓蔓一怔,顿时觉得有一块巨石压在头顶,好像是马上就要落下来,她控制住跳跃的心,问道:“追命?”

追命点了点头。

何蔓蔓头顶的那块巨石在这一瞬间坠落,仿佛将她整个人都击垮了似的,她明亮的眼睛登时变得黯淡无光,过了好一会儿,她狠狠瞪了追命一眼,随即转身,如燕子般轻巧地飞出牢外,不一会儿,没了踪影。

任谁都看得出来何蔓蔓突然的异常。

无情移动视线,清澈的眼眸打量起了追命。

追命平时很喜欢端详无情那双宁定明净的眼睛,可这时他却被无情看得浑身不自在,道:“大师兄,你你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

无情还没有回答他,牢外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

须臾过后,唐川流终于带着众衙役来到他们的面前,但见所有囚犯皆在牢内,无情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唐川流哈哈大笑了一声,道:“下官刚刚听说有贼子闯入大牢劫狱,连忙带人赶来,但路上心想,这几个贼子劫狱也不挑时候,让他们碰上大捕头,保管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果然果然,下官所料不错。”

无情淡淡道:“你所料有错,劫狱的人,已走了。”

唐川流脸上的笑容一僵,他是不信凭无情的本事连几个小贼都抓不到的,要么是无情不愿意抓,要么就是劫狱之人都是绝顶的高手。

他摸不清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想了片刻,又笑道:“但下官相信,大捕头迟早会将他们擒拿归案的。”说罢看向一直站在无情身边的陌生汉子,疑惑道:“这位是?”

追命笑道:“我姓崔,行三,草字略商。”

唐川流惊了一惊,脱口道:“追命三爷?”他满脸不解,“追命三爷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追命还是笑得那般明朗,道:“昨天就来了,是唐大人你的手下把我押进来的。”

唐川流脸色一变,当即道:“是谁?”他眼中生出怒火,骂道:“是谁竟如此胆大妄为?三爷请告知下官,下官立刻将他——”

追命摆摆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道:“唐大人不问问我是不是真犯了什么事?”

唐川流道:“三爷怎么可能做犯法的事?”

追命笑道:“其实我来这儿是奉命查案的,很要紧的案子,你要处罚你那几个手下,倒可以缓一缓。”

唐川流道:“奉谁的命?查什么案?”

追命道:“奉官家之命,查蔡相公府上失窃一案。”

唐川流道:“哦?三爷的意思是,那窃贼逃到了桃花县?”

追命不说是否,却是忽而一笑,话锋一转,道:“唐大人,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们四师兄弟办案,向来有个习惯,不仅要擒拿案犯归案,每一桩案子还必须都从源头查起,每一条线都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才能安心。唐大人,现在崔某就要查这案子背后的案子,希望在此期间,你能够多多配合。”

无情侧首看向追命,没有理会唐川流,只是与追命说话:“三师弟,每一个捕快都应该这样办案。”

追命也笑着道:“是,大师兄,要是每一个捕快都能够如此办案,我们才算真正安心。”

 

 

第七章

 

桃花县多桃树,朗日清风,桃花瓣片片随风飘落。三剑一刀僮才出大牢,就在太阳底下齐齐围住了追命行礼问好,亲切的话说不完。

“三爷,您前两天才刚回京,还没待上一天就走了,我们还以为又得隔好些日子才能见着您呢。”

追命逐一拍拍他们的小脑袋,很和蔼对着他们说:“既然见着了,那就去帮三师叔做一件事吧。”

四僮一惊,瞬间苦了脸,道:“三师叔,我们时时刻刻都念着您,您竟然一见面就又打发我们去做事啊。”

追命笑道:“很重要的事呢,做不做?”

四僮听到“重要”两个字,心中都有豪气一齐道:“做!”

追命道:“在这儿守着,如果有什么情况给我们发信号,明白吗?”

四僮颌首,即刻领命。

而此时,无情正端坐于轮椅之上,翻看官差刚刚给他送来的“钱榕杀人案”的卷宗。他每翻一页,眉目愈冷一分,良久,他揉了揉眉心,放下卷宗,听着追命与四僮的对话,这才一笑。

他笑起来,不但俊,还显得俏。

与追命初见他,以及他平时作战杀人时,他那种寂寞刀锋冷一般的俏不同,这是一种又清丽又明朗的俏。

追命刚好也偏过头,看着无情,顿觉心中一动,也扬起疏朗的笑容,道:“大师兄,我们刚才既已告诉唐县令,要管一管这儿的事,我担心他会因为害怕而对牢里的犯人不利,所以借你徒弟用一用。等我找到了钱榕所说的那名神医,先给城里的百姓治了病,然后,这儿的案子该查的还得查。到那时候,我再把他们四个还给你,这些案子就交给我,你放心吧。”

无情笑道:“你的意思是,到那时候,赶我走吗?”

追命连忙摇头,道:“大师兄,你知道,我也有事求你帮忙的。”

他说着看向白可儿怀里的那只鸽子。

无情道:“三师弟,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追命道:“对啊,大师兄,只有我给你讲了故事,你有故事能讲给我听听吗?”

无情淡淡一笑,道:“没什么故事,只不过是我路过这里,遇到四个想要杀我的杀手,只可惜,他们的武功都太糟糕了一些。”

追命抓住重点,问道:“他们的武功很差?”

无情点了点头,续道:“据他们所说,他们的雇主是一个蒙面人。”

追命闻言微挑眉梢,沉吟了须臾,道:“大师兄,这个江湖,没有人会小看你。”

更没有人会傻到以为请几个武功低微的普通杀手,就能杀得了无情。所以,那位幕后雇主究竟想要做什么?

追命又问:“你是打算留下来查吗?”

无情眉一扬,笑意自信冷傲,道:“如果幕后人针对的是我,他们必然还会再有行动,我等着他们来。”顿了一下,又道:“至于现在,你说得对,最重要的事是为城里百姓治病。”

 

还在大牢做阶下囚时,追命就已向钱榕打听到了那位神医的姓名与住处,此刻两人一同往南而行,三剑一刀僮则留下来守着牢里那些犯人。不过一顿饭时间,他们两人已穿过两条街,一条巷,道路两旁桃红柳绿,鸟雀颇多,只是一路行人稀少,只有零星几家铺子尚开着门。

到处显出一种死沉沉的气氛。

他两人心中越发沉重。

不管之前何蔓蔓所言是真是假,单凭唐川流身为一县县令,却如此尸位素餐,就必须惩处。

他们也必须为城中百姓讨一个公道。

又是一盏茶时间,两人已行到一条长街的街口。据钱榕所言,那名神医本是外乡人,被他请到这桃花县来之后,就一直住在这条街的一家客栈里。

只是,如今钱榕入狱已有多日,不知那神医是否已经离去?无情与追命心中正自沉吟,忽听前方转角处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你跟我走啦!”

在这静悄悄的街上,相当突兀。

追命停了脚步,轮椅“燕窝”也停了车轮。

然后,追命一笑,冲着面前的灰衣人招了招手,道:“好巧啊,何姑娘,才分开半个时辰,我们又见面了。”

何蔓蔓已换下那身狱卒的衣服,重新穿上灰衣,仍是男子打扮,却掩不了她脸上的秀气。她正拉着一名愁容满面的中年男子的袖子,此时一怔,当即顿步,道:“你们是来抓我的吗?”

追命笑道:“我们要是想抓你,不但刚才牢里不会放你走,你连京城都出不去。”又道:“我们是来找人的。”

何蔓蔓道:“找人?”

追命不说话,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会儿。

无情也同样未言,却是在打量站在何蔓蔓身边的那名愁苦男子。

只须看一眼,无情就知道,对方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

只是因为无情也无内力,也不会武功,可是他想要办更多的案,救更多的人,做更多的好事,所以他就得锻炼自己的能力,也包括锻炼自己的眼力。

他的眼力比江湖上绝大多数高手都要好。

他思索问道:“阁下是大夫?”

那男子意识到白衣青年是在对自己说话,抬起头,狐疑道:“我是大夫,你怎么知道?”

无情道:“你的身上有药气。”

已经与那男子融合为一体的药气,若非长年累月与药物打交道,是不可能有的。

追命紧接着道:“老兄,跟你打听个人,住在这里客栈的,有位叫余章的大夫,你可认识?”

那男子道:“我就是余章,你们找我有事?”

追命与无情对视一眼,一个瞬间笑了,一个眼中也有悦然之色。他们来这条街上寻找这位神医,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把握,对方一定还在。虽说他们已打定主意,就算余章已经走了,他们也会想办法请别的大夫治好城中百姓的怪病,但那也太耽误时间。

桃花县的疫病传染得太快,桃花县的百姓可等不了太久。

所以,钱榕所说的这位余神医还在,就是一件相当值得欣喜的事。

追命在眨眼间掠到了余章的面前,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道:“终于找到你了!”

余章惊讶莫名,道:“我们不认识吧?”

追命笑道:“那你认不认识钱榕?”

余章叫道:“钱先生!他现在还好吗?”

这问题,追命还没来得及回答。

何蔓蔓皱起眉,突然道:“你们要对他做什么?是我先找到他的!”

追命笑道:“姑娘找他是做什么?”

何蔓蔓道:“当然请他开药方,给城里的百姓治病。”

追命道:“那又巧了,我们是一样的目的。”

余章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他打断两人的话,道:“桃花县的乡亲们得的这病,我的确能治。可是我到现在都没治好他们的原因,是因为我也没有银子买药。”

何蔓蔓道:“我刚才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我有银子。”

追命率先问道:“姑娘哪来儿的银子?”

何蔓蔓道:“你知道的。”

追命道:“如果你说你从蔡相府里拿走的那些宝贝,那也不是你的,是钱榕的。”

何蔓蔓道:“钱榕会同意我这么做。”

无情忽然道:“即使他同意,那些东西并非金银,而全是古玩字画,尽管值钱,想要将它们换成银子,也需要时间。”

何蔓蔓道:“那怎么办?”

追命叹道:“其实施药救助患病百姓这种事,应该是由朝廷官府来做。”

何蔓蔓听罢冷笑了一声。

无情转头看向余章,神色凝重道:“麻烦余先生开出药方,药材的事,由我们负责解决。”

既然朝廷官府视人命如草芥,那救命的事,就由他们来做。

余章愣了愣,再次将目光投在前方两人的身上。

这两人的相貌都不俗,尤其是那青年的出尘气质,以及那汉子的非凡气派,确实都是他平生仅见。然而他们一个一身白衣,一个更是只穿着粗布衣袍,看起来不像是富贵人家出身。

余章询问道:“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追命道:“我姓崔,叫我崔略商即可。他是我师兄成崖余。”

余章的脸色变了一变。

很快,恢复如初。

他道了一声:“好,我开药方。”

 

这张药方上全是极珍贵的药材,如果单凭无情与追命的俸禄,本也买不起。所幸,神侯府在各地皆开有一些商铺,不但作为联络与查案之用,也是真的在做生意,因此一旦遇到有百姓需要金钱救济,他们也拿得出来银子,不必为此发愁。

但在回程的路上,追命还是悄悄地与无情道:“糟糕,糟糕,等我们回家,严副总管肯定又得说我们败家。”

无情道:“那你不如少喝点酒,也给家里省点银子。”

这话当然只是随口一句玩笑,无情知道追命肯定不干。

追命果然忙忙道:“不行。别的都可以,酒不能不喝。”又笑道:“大师兄,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的,如果我给你讲的故事确实好听,出去以后,你就请我喝酒?”

无情道:“我记得。不必你说,我也记得。”他视线望向前方的酒旗,“三师弟,上个月是叶告的生日,我答应他,会送他想要的东西,那之后他每隔两三天就会有意无意提醒我一遍。”说到这里,唇角露出微微笑意,悠悠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就很像他?”

追命哈哈一笑,并不反驳。

只要有酒喝,不管大师兄说他像谁,他都不反驳。

转眼间两人已到一家小酒店门口。

虽然因为这疫病缘故,桃花县里的百姓几乎不出门,可不少贫困百姓为了生计,还是不得不出来做生意——不然他们不病死,也得饿死。这时那店老板见终于又有客人来到,自然十分欣喜。

无情付钱,买下一坛酒,递给了追命。

追命拍开泥封,一口气灌下了半坛。

随后,他舒展眉眼,迎着阳光笑道:“大师兄,这喝完了酒,我还会做事的。灵见草,我去采吧。

刚刚余章给他们的那张药方里,有一味药名为灵见草,倒不贵,只是稀少,寻常药铺很少会有。它一般生长在高崖的峭壁上。

恰巧,它也生长在桃花县外野郊的半天崖。

 

 

第八章

 

追命抱着酒坛,在夕阳晚风里飘然而去,独自前往了半天崖。

一天虽已快要过去,连鸟儿也尽皆归巢,但追命与无情只要还有事情没有全部办完,就永远不会休息。

无情的轮椅继续向前,任微风吹着他鬓边的发丝,他去了与追命相反的方向。

桃花县的清乐街。

无情的记忆力很好,他在和追命出发寻找余神医之前,就已粗粗看了一遍关于有关钱榕杀人一案的案卷卷宗,那上面的每一个字如今都记在他的脑海里。

按卷宗所记录,钱榕所杀之人,乃是他生意场上的一位伙伴,两人因某日起了冲突,钱榕手拿一把剪刀将那人刺死,遂将尸体埋在自家后院。

但是关键证据,卷宗上竟未有记载。

而那名死者的家就在清乐街。约莫一盏茶时间,无情找到了那死者的家人,向他们打听了对这桩案子的看法,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他才告辞离开。

他随后想了一想,回到大牢。

那几名守在牢门口的官差见又是这位名捕来到,也不敢拦,态度恭敬地将门打开,让他进去了。

三剑一刀僮待着里面,正觉得无聊,一见无情,齐齐高兴地叫了声:“公子!”并忙说这期间大牢安静无事,为自己表功。

无情微微一笑,目光又投向那只白鸽,问道:“它怎么样了?”

叶告立即道:“公子放心,我和阿三刚刚又给它扎了一次针,它性命绝对无忧。”

四僮里叶告精于医术,陈日月对穴道极有研究,因此这两日都是他俩持续给这白鸽扎针续命。

无情点点头,推动着轮椅,到了一间牢房的铁栏杆前。

那牢房地面灰尘颇多,钱榕不敢坐,正蹲在地上,再次见到这位白衣公子,他怔了一会儿,站起来道:“这位大人,您怎么又回来了?”

无情道:“你的案子还没有解决,我当然会回来。”

钱榕脸上都是愁苦,低声道:“我的案子……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无情的背脊挺得笔直,他的影子落在地上便像是一杆挺秀的竹,他就这样看着对方,冷冷静静地道:“我已看过这案子的卷宗,并无一个确凿的证据,就当然得继续查下去。”又道:“况且,我刚刚询问过死者的家人,他们皆说你与死者的关系向来很好,没有一个人认为你是凶手。”

钱榕闻言不禁一呆,他没想到这一下午青年还办了这些事,他想了会儿,问道:“你是很大的官,那崔兄弟他和你认识,他也是大官吗?”

无情道:“我和他都是捕快。”

钱榕自然不信这话,道:“唐县令对你们那样子尊敬,你们怎么可能只是捕快?”说着苦笑,“我不懂,既然崔兄弟也是大官,他来坐哪门子的牢?戏弄我们好玩吗?”

无情的神情原本很平静,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他默然片刻,语音随即一整,道:“我和他确实另有官职在身,但官也好,捕快也罢,我们的职志都是办案查案,替天行道,让这世间善恶有报,让世人可以看得见公平正义。所以,他来这大牢,旨在暗中收集证据,并非戏弄于谁。而我这次再来见你,也是希望你能说出有关这案子的细节,只要确有冤情,我必为你,也为桃花县所有百姓,申冤昭雪,你大可以放心。”

这番话口气很大。

但无情说得相当郑重。

也极凛然决然。

钱榕端详着青年秀丽的面容,坚毅的眉眼,他心头不由大震,对这青年生出崇敬,刚要说出自己的冤屈,话到嘴边,又一顿,忽道:“你若真是好官,我求求你一件事。”

无情问:“什么事?”

钱榕道:“桃花县有不少百姓都得了一种怪病,你能不能先救救他们?”

无情的眼中露出一点笑意。

江湖中人都道无情为人孤高冷傲,与人相处时总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很少有人知道,他面对普通百姓时,态度却是极其温和。

他道:“这件事,我三师弟已经去办了。”遂将先前与追命一起去寻找余神医的经历说给钱榕听。

谁料钱榕听罢,脸上满是疑惑,道:“灵见草?崔兄弟……不是,崔大人他去半天崖采这药了吗?”

无情颌首道:“是。至于别的药材,我已写信让别人去办,明日应能送到。”

钱榕茫然道:“可是余大夫之前给我说的药方里没有这味药啊?”

无情蹙起眉,道:“你还记得药方?”

钱榕道:“你要我把那药方上的药材全部说出来,我还真不行,但我依稀记得,这灵见草好像没有的吧?不过,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

无情的眉仍然皱着,电光石火之间,他突然想起一个画面。

当时,追命向余章说了他们的名字,余章脸色突变的画面。

无情在那时已有注意到这点,但他本以为余章是早已听说过他与追命的名字,才会有如此反应,便也没有在意。然而此时此刻,无情的心却忽然不安了起来。

他微一沉吟,唤来三剑一刀僮,随即与钱榕道:“你的冤,先和他们说。我明日再来见你。”

旋而,白衫微动,白影轻扬,在昏暗大牢中仿佛一道闪电,瞬间不见了踪影。

无情连他的轮椅都没有带走。

坐轮椅就没办法施展轻功。

而三剑一刀僮还在这里,他不必担心他的轮椅遗失。

一出大牢,就有风吹来。无情是逆着风在空中飞掠,径直往城外的方向前行。

 

夜已深,明月高悬,四周寂静。

追命这时候才到半天崖。

他一路上并未用上轻身功夫,只是步行,因此走得虽比普通人快上一些,但还是费了不少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因为他不想浪费自己的体力。

半天崖确实很高。

月光下,只见迎面一峰插天,在云端雾里,峭壁多石,而那几株灵见草就长在高崖的石壁之上。

追命并非自大之人,但他可以肯定地说,如此高崖,除非他或无情,别人的轻功还真飞不上去。

可即使是自己,如果在施展轻功中途有人干扰,怕是也会掉下去。

追命却没在怕的,又灌了一口酒坛里的酒,反而笑了。

任何一个真正的轻功大师看着眼前景象,其实都会欣喜。

他此刻心中就有豪情万丈。

放下酒坛在地上,追命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整个人蓦地凌空跃起,迅若流星,转瞬已身在云雾之间,足踏峭壁,右手拔下一株药草,遂立刻轻巧地往下落。

他落下时,居然不比上升的速度快,而是悠悠闲闲的姿态,似是一只优雅的鹤。

这时候他却突然听见破空之声。

追命脸色一变,但见四面八方射出无数利箭,又快又急,如雷霆万钧,每一箭都直直朝着他的身体要害射来。

追命在半空之中,已被箭雨包围。

如果是平时,要避过这些箭,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偏偏此时,他离地面还有千丈之距——要么摔死,要么中箭而死,这似乎是追命目前的处境。

利箭离追命的身体只有三寸。

他的口中无酒。

他本就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敌人。

他只能用腿一踢。

这是令人惊讶万分的场景,他用一条腿在空中竟是一瞬间连出三十二招,每一招皆踢飞无数长箭。

可是箭源源不断。

他再出腿的同时,下落的姿态已不似方才那般悠闲,一瞬过后,最后一支利箭霍地射中他的右腿,他闷哼一声,再无法施展轻功身法,身体直直往下坠落。

看来追命是选择了摔死?

追命坠落的时候,一支支长箭也在向下落,不过一个弹指的时间,追命足尖忽然踩在了一支箭上。

借着势,他又跃起了几个高度,紧接着,再下落,他再踩第二支箭,第三支箭。

没过一会儿,他轻飘飘落下了地。

他落地时,只有一只脚踩在地面上,另一只腿还中着箭,流着血,他是徐徐将这只脚放下的。

四周仍静悄悄的,不见人。追命背倚大树,轻轻笑了一声,道:“有胆子放暗箭,没胆子出来见我吗?”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终于渐渐响起。

二十来个黑衣蒙面人出现在了追命的面前。

为首一人拍了拍手,笑道:“好俊的轻功与腿法!人人都说,追命三爷的腿法轻功在江湖上可以排得上第一,我一直将信将疑,今日一见,不得不真心佩服。”

追命此时依然笑得爽朗无比,道:“算不上第一,但对付你们嘛,足够了。”

那黑衣人盯着追命中箭的右腿,点点头道:“我信,如果三爷的腿没有受伤,我信你对付得了我们。”

追命的右腿很麻。

流出来的血也是黑色的。

他从佩囊里摸出两枚银针——他们四师兄弟在外,金疮药与银针都是随身携带的——扎上了自己右腿穴道,随后抬起头,一笑道:“现在也可以。”

话落,他就冲了过去。

这一冲,比箭还快,竟然像一阵旋风,众人一惊,瞬间举刀相迎。乌云浮动,月光一暗一亮,追命已然冲到那为首的黑衣人面前,而那黑衣人的长刀也架在了追命的脖子上。

追命的眼中却有得意之色,笑道:“千变长刀裘文石,你的千变刀法果然不错。”

那为首的黑衣人一惊,才知追命刚刚那一招是试自己的武功来历。

不过随即,他又放下心来。

毕竟,追命现在在他的手里,他的刀就架在追命的脖子上。

他道:“我是裘文石,又怎样?”

追命笑道:“你是裘文石,那等我死后,见了阎罗王,我就要告诉他一件事。”

众黑衣人都没想到追命会主动认命受死,不由一齐哈哈大笑了起来。其中以裘文石笑得最为愉快,他笑完之后问道:“什么事?”

追命已然受制,可是他这会儿神色从容得很,没看面前众人一眼,只望着天空,缓缓道:“唐川流我见过一面,看他身形,虽然也会武功,不过应该不是你的对手。我一定要告诉阎罗王,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千变刀竟然听命于一个武功根本不如自己的人,可真是——”他冷冷一笑,“丢脸!”

裘文石陡然变色,喝道:“放屁!唐川流算什么东西,凭他也配命令我?我跟他没有关系!”

追命听罢又是畅快一笑,道:“我就说嘛,你果然不是唐川流的手下,那你们想杀我,是为什么?”

裘文石一怔,意识到又被追命套了话,冷哼一声,再不出声,一只手霍然击出,就往追命身上穴道拍去。

突如其来一条腿。

是追命未受伤的左腿。

在这一瞬,飞起一脚,踢断了裘文石的脖子。

众人连眨眼都来不及,霍然只见一颗头颅,与裘文石的身体分离,滚落下地。

而那颗头颅的天灵盖上还插着一把寒光凛凛的飞刀。

除追命以外,所有人都惊愕莫名,怔在了当场。

追命则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那颗头颅,徐徐地道:“每个人都会有死的一天,每个人都会有去见阎罗王的一天,但我今天还不可能死,更不可能死在你的手里。”

话落,他看着那颗头颅上插着的飞刀,悦然一笑,索性往后一倒,坐在了地上休息。

右腿真疼啊。

追命不想再动,眼见众黑衣人全部攻向了他,他也不理。

 

 

第九章

 

裘文石的头颅在地上狰狞着面孔,那一柄飞刀入脑三分,显然出刀者必是精于暗器的大行家。

多半是传说中的明器王无情。众人想到了这一点,第一反应便是齐齐伸出双掌十爪,向追命的肩膀四肢抓去,欲擒追命在手。

他们本来就离追命极近,这一下将追命团团围住,出招又快,追命仍是懒洋洋的仿佛一只晒月亮的猫,看也没看那无数双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下一瞬,陡然几枚铜钱飞来,以迅雷之势打在几个黑衣人的手腕之上,他们缩了手,只见自己的手腕已是又红又肿,再一抬头,却见一名白衣青年已端坐在了追命的身边。

月华下,这青年面目姣好,又清又俏,白衣风中微扬,宛若一朵白花,可他的神情冷冽,一身杀气甚炽,又如霜似雪,冰封万里。

众人被这杀气惊得不敢再出手。

无情对他们视而不见,只将关切的目光投在追命的身上,看了一眼追命右腿的伤,问道:“怎么样?”

追命笑道:“没事,不是致命的毒。大师兄,你先解决他们吧。”

众人见无追二人这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们心中反而愈加惊惧。

一人厉声道:“世人都说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一手明器冠绝江湖,最难得的是出手光明磊落,使的是明器,不是暗器。今天依我看,也是虚有其名。”

这分明就是讥讽无情刚才所出的飞刀没有事先提醒,算不得明器。

追命冷笑道:“踢断裘文石脖子的是我,他连我都胜不过,我大师兄的功夫还要高过我许多。就算我大师兄提醒了他,你们觉得,他有本事躲得过我大师兄的明器?”

众人无言以对。

无情听了这话却是微微一笑。

他一是笑追命还有力气扬声说话,看来确实没有大碍,二却是在微笑里显露出一种自信自傲。

他终于转过头,将视线已到面前众多黑衣人的身上,眉目间皆是极度的高傲,道:“你们不服气,是吗?好,我用你们认为公平的方式和你们一战。”

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解开腰间配囊。

众人凝神戒备,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右手。

无情却冷冷道:“暗器在我左手。”

这话一落,他右手已摸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药丸,送到追命嘴边。同时,他的左手一扬,一片飞蝗石蓦地击出。

无情道:“看北。”

只听飞蝗石在空中发出呜鸣之声,如秦筝之响,直直向北边飞去。

追命听着这声音,只觉悦耳,看也没看无情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已一口吞下。随即,他才品尝出,这是无情亲手配制的一种药丸,虽不能解百毒,但对各种毒的毒性都能有所压制。

飞蝗石已打在了北边一名黑衣人的身上,登时只闻一声哀嚎。

无情紧接着道:“看东。”

两指一弹,空中又是一阵大响,第二枚飞蝗石打在了东边方向一名黑衣人的身上,他惨叫了一声,已摔倒在地。

更多的黑衣围成一阵,举刀向无情攻去。

无情双目如电,视线依次在几个人的身上打量:“你,你,还有你,和你,注意。”

左袖一挥,四枚飞蝗石同时飞出,在空中发出的声音愈加响亮,恍若战鼓擂动,四名黑衣人听见无情提醒,当即侧身一避,那飞蝗石却像是有眼睛似的,转了个弯,分别打中他们四人身体。四人往后一倒,撞到旁边几名同伴身上,众人登时一乱。

无情看着他们,冷冷一笑,傲然依旧,道:“如何,够公平了吗?”

黑衣人们互相看了一看,不再出招,后退三步。

“我们确实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们也别想问出什么来!”

语音一落,众人一咬牙,不过片刻,尽皆倒下。

这一下变故突生,饶是无情与追命也未料到他们会有如此举动,来不及阻止。无情皱起眉,飞身掠到他们旁边,揭开他们脸上的蒙面,只见他们口鼻流血,明显中了剧毒,虽然这会儿还有微弱呼吸,但已绝对无救。无情也不去管他们,在他们的衣袋里找了一会儿,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候,他们也都渐渐死透。

无情再掠回到追命身边,道:“他们身上没有带解药。”

追命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毒我能解,还不需要用他们的解药。大师兄,我们先走吧,等回去之后配些药就行了。”说着就欲起身。

无情按住了追命的肩膀,命令道:别动。”

追命果真又坐下去,疑问道:“大师兄?”

无情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刀,割开追命右腿伤口附近的布料,取了箭,俯下身,唇触在肌肤伤处,吮出毒血,反复几次。

一刹那间追命愣住,右腿倒是顿时不觉得疼了,反而是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替代,痒得他难受。

他的心里更痒。

他没敢动。

直到他伤口处的黑血变为红血,无情这才用手背擦了擦自己唇角的血迹,道:“至少也得处理一下再走,不然你是想你的腿废掉吗?”

他说着抬起头,那血迹并未全部擦干净,唇上还沾染了一点黑血。

追命的注意力不自禁地就放在了无情的唇上,呆了片刻,觉得自己这会儿反应有些失常,立刻找了个可以玩笑的话题,道:“那我到时候就求大师兄你教教我‘流风所及’,你不会不愿意的吧?”

无情听罢倒是真的笑了。

他眉梢上扬,笑得开怀,更显俊俏。然后,他才咳了一咳,咳得很用力,似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追命瞬间皱起眉,一只手轻轻搭在无情的肩上,道:“大师兄,这毒……”

虽然这毒对自己而言还不算什么,但大师兄向来体弱,不知他刚才帮自己吸出伤口毒血的举动是否对他造成影响。

无情看出追命心中所想,摇了摇头,道:“我来得太急了。”

从桃花县到半天崖有不短的距离,无情一路施展最上乘的轻功,没半刻停歇。虽说他的轻功速度在短时间内能比追命的轻功速度还要快,但论持久则不如追命,飞了这么远的路,身体自然会有不适。但他刚才对付那些黑衣人,以及为追命处理伤口毒血时,还不觉得怎样,此时闲下来,他反而真觉得累起来。

他索性和追命一样靠上了背后的树干。

无情平日里仪态举止向来端端正正,一丝不苟,但和师弟在一起的时候,他自然可以放松。

追命沉默少顷,随后问道:“大师兄,你怎么知道这里我这儿有埋伏的?”

无情道:“我来之前不知道,只是猜测。”

这便将与追命分别之后,自己的经历,钱榕跟自己说的话,全数告诉给了追命听。

追命倚着树,想了一会儿,道:“大师兄,其实你不来,这些人也杀不了我。”

追命只是一条腿受了伤,他还有一条腿在,这些人就绝对动不了他。

无情笑道:“是我不该来,小瞧了追命捕头你的本事。”

追命忙忙摇头,也笑道:“不过大师兄你来了也很好,要让我对付他们,绝对不会像你刚才那几招那样干脆,还那么漂亮。我实在是看到赏心悦目去,连疼也忘了。”

无情道:“漂亮?”

他自认为他方才所发出的那几枚暗器只求利落,可算不上有多漂亮。

追命却很认真地颌首,道:“是啊,像月下的千手观音。”

听见追命又拿这个词形容自己,无情不由得又微微一笑。

追命一愣,但见月光下无情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嘴唇也无血色,仿佛山间姑射仙人,偏偏那他唇上乌黑色的血给他添了一点艳丽。

追命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注意无情那染上了乌血的唇。

而每每凝视起无情的唇,追命就像是被吸进了一个漩涡之中,不禁失了神,这会儿更是不由自主地往无情身前凑近。

近到他可以闻到无情的呼吸声之后,蓦地,他又停住。

无情也怔了一下,随即道:“三师弟,你怎么了?”

追命被冷风一吹,神志恢复了清明,咳嗽两声,伸出手,用他的指腹擦了擦无情的唇,这一下真的干干净净了,他才解释道:“大师兄,你唇上还有血。”

这句话说完,他立即起身走到一边,把他之前放在地上的酒坛拿起来喝酒。

无情看着追命怔了会儿,旋即正色道:“中了毒,还喝酒。”

追命笑道:“大师兄,你是知道的,我每一次受了伤,酒喝得越多,伤就好得越快。这中毒自然也是一样,说不定这酒我喝完之后,毒就全部解了。”又道:“我小时候每天就是这样解毒的。”

无情听了一笑,也不再说他,而是手掌一拍地,再次掠到追命身边坐下,伸出右手在他面前。

追命见状犹豫微时,把酒坛递给了无情。

无情抱着酒坛,喝了一口坛子里的酒,又将酒坛还了回去。

追命双手捧坛,一口气将坛中余下的酒全部喝光,他才一抹唇边酒渍,道:“大师兄,我们还是快回去吧。桃花县的百姓还等着治病。”

他说完心想,自己今晚上这怪病,也需要治一治了。

 

 

第十章

 

车轿“红颜”是个百宝箱。

追命曾经在开玩笑的时候这般说过,倒也说得没错。

这顶轿子里不但有各种机关,各种暗器,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应有尽有。追命以前也偶尔在这轿子里待过,无情告诉过他某些机钮的位置所在,但追命仍是搞不明白,这顶小小轿子里如何藏了这么多东西的?

所以理所当然的,“红颜”里也存有一些草药。

都是些极其普通的草药,不过追命腿伤的毒在先行处理之后,本来就已无多少毒性残留,此时无情配了些普通草药敷在他伤口处,待包扎完毕,也就差不多了。

他们两人在轿子里歇息了一夜。

这一夜追命侧头看着无情的容颜,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天色渐渐发白。

红日破云而出,霞光满天。

一只鸽子飞到了轿子边,叫了两声。

这是一只乱蹦乱跳、翅膀扇个不停的鸽子。追命掀开轿帘,伸手一抓,握住白鸽,就取下了它腿上的纸条。

追命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字,道:“刘兄一会儿就把药送过来了。”

在昨日他们两人拿到余章写给他们的药方之后,就立即传信给了离桃花县最近的一座城池的一家药铺——属于神侯府的一家药铺,告知了那药铺掌柜桃花县之事。那掌柜知道事关重大,凑齐了药方上的药材,一路施展最快的轻功,亲自送药过来,便也没用多久的时间,就已到了桃花县城外不远处。

无情闻言脸上并无喜色,沉思不语。

追命道:“大师兄,你怀疑余章给我们的药方有问题?”

无情道:“钱榕最初请他给县里百姓治病时,我们还根本不知道桃花县的事。”

追命点点头,右手还拿着那株灵见草,往空中抛了抛,再接在手心,笑道:“可是它十有八九就是没用的了。哎,那我昨晚岂不是白跑了一趟,这伤也受得冤枉。”

无情语音淡淡,神色却相当冷峻,道:“让你受伤的人,会付出代价。”

四大名捕多年来破案无数,与敌作战无数,受伤已不是一次两次,尽管追命不像冷血那般几乎每回办案都要受一次伤,但他从也不把受伤当一回事。他刚刚那句话,本是一句玩笑,他也没料到无情会有这样的回答,不由得心中眼中都有暖意,看着无情笑了一笑。

随后,他一边说了句:“大师兄,那我们走吧。”一边便欲掀帘出轿。

无情道:“你去哪儿?”

追命道:“去县衙,见见唐县令啊。”

无情道:“坐着,一起去。”

追命愣了一下,道:“大师兄,我的伤没有那么严重,还能走路。”

无情板着脸道:“要让我为你担心吗?”

追命笑着叹口气,道:“我不敢,大师兄。”

无情按动“红颜”机钮,轿子底部的车轮即刻滑动,向着县衙而去。

 

天光明亮,春风微暖,吹得道路两旁的桃树一片片桃花飘落,落在了无情的轿子顶部,落在了县衙门口的石狮子上,也落在了县衙门口一辆豪奢华丽的马车车顶上。

无情与追命刚到县衙的大门口,就看见了这辆马车。

比普通马车大上许多,车身都镀了金,还镶有珍珠宝石,车窗上还画了一只凤凰。

追命轻声自语了一句:“凤凰车。”

他说完,与无情对视一眼,随即他走出轿子,走到那威武雄壮的石狮子旁,扬声笑道:“凤捕头什么时候来的桃花县,连我们都不知道。”

只听县衙内传来一阵大笑:“看来是成大捕头和崔三爷回来了?我昨晚刚到这里,第一件事可就是去找你们,却听何小哥他们说,你们去了别处办事,你们当然不会知道我也来了。”

随着这声音,县衙里很快走出一名面容白净、身材高大、年三十余岁的锦衣人。

凤凰车,“高明神捕”凤高明的马车。如果说在江湖上车轿“红颜”与轮椅“燕窝”代表着无情,那马车“凤凰”自然就是凤高明的象征。

凤高明是捕快,天下间有名的捕快本来就不止四大名捕四个人,而凤高明就是除四大名捕以外最出名的捕快之一。

凤高明的武功很高明,查案的本事很高明,甚至连名字里都有高明二字,因此得了一个“高明神捕”的称号。

他的马车的机关同样很高明。

江湖武林里常有不少人讨论,若是无情与凤高明打一架,究竟谁的机关能更胜一筹?这是个没有结论的事。无情完全没有兴趣和凤高明打架,尽管他对凤高明没有什么好感,但目前他还从未听说凤高明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他就不会把凤高明当敌人。

而他与他的师兄弟之所以对凤高明没有好感,则是因为凤高明酷爱对犯人用刑的习惯。

四大名捕里,成崖余与冷凌弃虽被世人称之为无情冷血,那只是由于他们出手不留情的缘故,可对于已经生擒的犯人,他们绝不会用酷刑折磨。

因此,四大名捕自认与凤高明并不能算作一路人。

不过作为同僚,见面了,总得打个招呼。

无情问道:“凤捕头来这儿是办案?”

凤高明颌首道:“我奉官家旨意,来协助大捕头和三爷追查偷盗蔡相公府上财物的窃贼。”

追命笑道:“一个窃案而已,有我就来办够了,还要劳动凤捕头大驾,岂不是大材小用?”

凤高明道:“没办法,这是官家的旨意,我也只有来一趟了。而且,我也一直期待能和大名鼎鼎的无情大捕头与追命三捕头一起办一个案子,见识一下两位的风采。”

无情道:“但这桩案子,我早已交给了我三师弟。我现在来这儿,是为另一件事。”

他话落,视线便投向站在凤高明一旁的县令唐川流。

唐川流是刚刚和凤高明一起走出来的,不过无情与追命都没跟他说话,他的官位不如眼前这三位捕快,自然沉默不语,此时见无情终于看向了他,他立即拱了拱手,道:“成大人是有事吩咐下官?”说着便瞄了一眼追命的腿伤。

他早就注意到了追命的右腿受了伤。

他想不明白,桃花县是他的地盘,也没听说哪个黑道上的高手在县里居住,有谁会伤了追命?

他也不需要想明白,不管是谁伤了追命,总之以腿法闻名江湖的追命名捕如今受了腿伤,这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

于是他紧接着问:“三爷受了伤?是谁这么大胆敢伤崔大人?大捕头是要下官去查这件事吗?”

追命笑道:“只是小伤,伤我的人不会好过,幕后主使者也有我大师兄帮我去查。唐大人,这事用不着你管。我大师兄是要问你另外一件事。”

唐川流问道:“什么事?”

无情没有立即说话,他与追命同时侧头往东边的方向望去,有一阵青烟悠悠飘上天空。

无情即刻一弹指,一点金光也在他们头顶的上空亮了一亮。

 

此时,辰时已过,巳时来临,日光普照万里,家家户户的百姓都已睡醒起床。虽然他们不敢出门,但仍是打开了窗户,想要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遂见窗外街上,一个身着黄衣的男子提着一个大箱子,双脚不踩地面,在空中疾飞。

而那黄衣人霍然看见前方苍穹亮起的那一点金光,哈哈大笑,飞得更快了。

桃花县里的百姓们见状惊讶异常,有胆子大的,好奇心重的,不禁出了家中,想要跟上去,瞧个究竟。

这一跟,就跟到了桃花县的县衙大门口。

老百姓大都怕官,见他们的唐县令就在前方站着,正想走,忽听一声清清冷冷、好听得仿佛切冰碎玉的声音在微风中响起:

“桃花县那些得了疫病的百姓,你都把他们关在了什么地方?”

不远处的百姓们闻言一惊,不明白这个文弱秀气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白衣青年,怎么有胆子问唐县令这样的问题,便留了下来悄悄围观。

那提着箱子的黄衣人到了此处以后,也早已停下脚步,立在车轿“红颜”的后面。

而县衙不远处还有一座高楼,楼上坐着一名女子,正是何蔓蔓,她正一边吃着蜜饯,一边听楼下的谈话。

唐川流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可他却只看着无情,笑呵呵地道:“大捕头说什么,我不明白。”

无情冷笑一声,道:“你不明白,那我换一个问法。桃花县中众多百姓感染了疫病,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

唐川流动了动唇,没有出声。

追命抱着臂,笑道:“你别不说话,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出你关他们的地方了吗?”

唐川流叹道:“是,我是把他们都关了起来。可是这不能怪我,我不关他们,县里死的老百姓会更多。”

追命脸色变冷,语音更冷,极不客气地道:“你身为一县长官,不思如何治理地方,为百姓谋福;县里出了事,更是丝毫不想解决之法,反而抛弃你辖区百姓,任由他们送命。这般视人命为草芥,官府的名声就是让你这种人给败坏了的,你还有什么资格做这桃花县的父母官?”

唐川流这会儿竟是一点也不怕这两位名捕,笑道:“大捕头,崔三爷,我知道你们是官家御封的名捕,论官位,我不如你们。可我这桃花县县令也是上头封的,我如何治理我的辖区,两位大人能管吗?”

无情此时平静的语调中有一种迫人的冷气,道:“我能管。”

唐川流道:“是官家下旨让大捕头来管的吗?”

无情摇摇头,随即微微一笑,笑时神色也若冰霜,道:“与他无关,我替天下苍生来管。”

唐川流闻言心头一震,见此情景,知道无追二人是必与自己作对的了,他偏头瞅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凤高明,旋即再次看向无情,笑道:“天下苍生?那么多的天下苍生,你都管得过来吗?”

最后一句话刚落,霍然,他衣袖一甩,十来枚飞镖齐齐向着追命射去!

唐川流姓唐,本是蜀中唐门之人,这一手暗器功夫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但他仍有自知之明,知道他的暗器再厉害,也比不上传说中那个以一人敌一门的明器王无情——所以他的暗器,全部向着追命打了过去。

如今正受了腿伤的追命!

至于无情,那就自有别的人对付。

飞镖已笼罩住了追命的身体。

无情依然微笑,还是方才那般冷傲的笑容,道:“能管多少,我就要管多少。至少,桃花县的事,我管定了!”

右手一扬,与那飞镖相同数量的暗器瞬间射出,将那些飞镖倏地击飞,却不落地,竟是直直往县衙里面飞去。

只听“砰”的一声响,唐川流回头看去,却原来是暗器打落了县衙大堂里挂着上书“光明正大”四字的横匾。

横匾躺在地上。

“你不但已没资格再做桃花县的父母官,这‘光明正大’四个字——”无情冷冷地道,“你也不配。”

唐川流大惊失色,但眼见追命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猜想追命果真受伤严重,猛地一下扑上去便欲将追命做人质。

追命叹了口气,悠悠闲闲地往无情身边走了走,没人看得出他施展的是最绝妙的一种轻功身法,然后他才道:“怎么他就只想对付我呢?”

无情道:“大概是因为你受了伤吧。”

追命道:“是啊,我受了伤,连大师兄你都小看我,不让我走一步路。可是,我还有一条腿,还是有些用的。”

这话才落,追命左腿刹地踢出。

一脚,踢上一旁那石狮子。

蓦然间只见尘沙飞扬,尘土糊了唐川流一脸,让他不禁后退了好几步,而那石狮子同时离地三尺,在半空中一跃,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它再度落下地,落到了前方空地之上。

追命一腿,踢飞了一座石狮子像?!

这是什么样的腿法?

不但唐川流瞬间傻眼,呆呆的连脸上的沙子都忘记了抹干净,那不远处悄悄旁观的老百姓们更是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甚至一旁的凤高明眼中也有赞叹之色。

只有无情的神色极为平静,毫不意外,道:“我没有小看你。”

追命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他喝了口酒,随后笑着看向唐川流,又问道:“唐大人,那你还要小看我吗?”

唐川流浑身如坠冰窟,双手都在抖,突然抬头瞪了凤高明一眼,大声喝道:“你说过要帮我的,你为什么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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