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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情向,家系列之一。
写完就很想发,算了不等中秋了。
这篇二爷喜欢写诗填词的梗确实出自原著:
“他心里浮现了几句前人的诗词,心中更加有一种凄落的感觉,想起从前自己少年的时候,总爱写诗填词,日落西山的时候上荒漠的山头,残月晓风之时到舟上听钟,那时候简直是一种享受,就算连伤感也是佯作或强作出来的。”
※※※
在诸葛先生的心中,他的四个徒弟,都如同他的亲子。他对这四个孩子的爱,到如今,已经没有分别。
因此,他从官家那儿讨了两大车酒存到老楼之后,他就想,礼物不能只给略商一个人。
他的另外三个徒弟喜欢什么呢?
崖余与凌弃的嗜好很少,游夏的爱好却很多。
不过,众所周知,铁手最爱的还是看书。
十分巧合,诸葛先生多年以来收藏最多的就是:
——书。
经史子集,各种各类,应有尽有。
他直接派人用马车将老神侯府里他那间书房里的书册尽数搬到了旧楼。
当然是搬他一个人的书。
崖余也是极爱看书的;略商虽一向认为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但对稗官野史与仙怪志异一类的书籍也颇感兴趣。
因此无情与追命当然有不少属于他们自己的书。
可是,给一个徒弟送礼物,怎么能抢了另外两个徒弟的东西呢?
其实诸葛先生一个人收藏的书也不少了。
纵然没有将七层的旧楼所有书柜塞满,却也仍堆积得像山海一般。
的的确确如山。
旧楼的书橱是特别制作的,高抵房顶——反正铁手身怀轻功,也不怕取书不方便。
当无情铁手追命回了京,神侯府也正好竣了工,诸葛先生带他们逛了一逛他们的住处。铁手望着面前的书山,心中既有感动,也有震撼。
“世叔,您何必为我如此费心?何况这些书,都是您的珍宝,游夏不敢夺爱。”
诸葛先生笑了笑道:“这些书,我大都已经看过,放在我那儿,还不如交给更爱护它们的人。而且——”他眉毛一耸,又道:“游夏啊,你有一点说错了。”
铁手听到末句,反而微微笑了一下,认真思索半晌,道:“弟子愚钝,请世叔明示。”
诸葛先生道:“我固然爱书,但它们对我而言还算不上珍宝。”
他的目光往无情、铁手、追命这三个弟子的身上一一扫过。
“这些年,我真正的珍宝,是你们。”
当然,诸葛先生又在心里想,还有那个此刻估计在罢了崖谷底练剑的小家伙。
正在饶有兴味瞧着面前书橱究竟都有些什么书的无情与追命,闻言不由得动容,有炉火一般的暖意在心底燃烧生起。
书虽珍贵,却是死物。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才是无法用价值评估的世间至宝。
是以,铁手也不再推辞世叔这次送来的礼物,只暗暗发誓,一定要将它们好好收藏。
待诸葛先生走后,师兄弟三人聊上一阵,遂决定给这些书做做整理。
典籍分类,乃是一门大学问。
自唐初《隋书·经籍志》确定了经史子集四部类名以细目,从此四分法盛行于世,然则当铁手与他的两位师兄弟离开另外三座楼,再次来到旧楼外院落,抬首眺望七层楼顶的一刹那儿。
铁手心中倒蓦地想起南朝流行的七分法。
南朝宋王俭作《七志》,分经典、诸子、文翰、军书、阴阳、术艺、图谱七类,又附佛、道二类,合为九类,实际上是九分法。
南朝梁阮孝绪作《七录》,分内篇经典、记传、子兵、文集、技术五类,外篇分佛、道二类,倒是名副其实的七类。
但铁手沉思有顷,不准备照搬他的方法。
不过可以参考。
第一层楼技术,第二层楼史志,第三层楼经典,第四层楼子兵、第五层楼文集、第六层佛道,第七层楼刑律。
这是铁手思考出的七分法。
他将他的想法说给了两位师兄弟听。
无情听罢若有所思,似懂了什么,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追命道:“这会儿天晚了,我们帮你弄怎么样?”
铁手道:“多谢了,没有你们,我一个人整理恐怕得花上不少时间。”
追命笑道:“若要谢,现在先陪我到老楼喝酒去。”
待饮罢了酒,聊完了天,夜色已深,无情与铁手这才各自回到小楼与旧楼歇息。
次日黎明,金光破晓,铁手醒来盥洗完毕,正欣赏楼中一百零八座罗汉塑像,敏锐的耳力让他忽地听到楼外院落似有车轮声渐渐响起。
大师兄的“红颜”与“燕窝”经过特殊方法制造,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极其轻微,至少绝对比他此刻听见的声音轻。
那么谁会在神侯府院子里坐车呢?
铁手狐疑地走到窗边,推窗一望。
他看见无情与追命。
与他们身后的两辆驴车。
再以及车上堆积如小山丘的书籍。
铁手瞬间明白了他们的用意。
“世叔昨日说,他送我的书,他大都已经看过。”铁手展颜微笑,纵身跃起,已跃过窗户,落至院落地面,往前走去迎接他的两位师兄弟,“你们还要继续看的书,我却是真的不敢夺爱了。”
追命笑道:“我和大师兄刚刚半途中才遇上,我不知道大师兄是怎么想的,反正老楼那儿你也知道,世叔给我送了那么多酒,便不适合再藏书,若我一个不小心打倒酒坛,它们被酒一浇,岂不是毁了?不如交给你保管。”
纵使是普通百姓,只要做事足够认真细致,也不会轻易弄倒自家屋里的物件。
何况武艺卓绝的追命?
铁手听出他隐藏在玩笑里的真正心意,笑道:“那么这些书你是不打算再看了吗?”
追命道:“怎么,放在你那里,二师兄你就不许我们再看了吗?”
铁手道:“到底是有些不方便。”
两人对话许久,无情本一直无言,到这时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甚至带一点微雪的凉意,很难有人听出霜雪融化以后的温暖:“你所分七类,前两部乃是技术、史志,不正是为了我与三师弟方便吗?”
技术乃是方技与术数的合称,包括医相星卜,天文算法,五行八卦,机械锻造,神侯府内除却诸葛先生,怕是唯有无情能够完全看懂。
至于史志,除了各朝各代正史通史,还有记载地域风物风俗的无数方志,则是追命爱看的,更是他需要看的。
只因这个缘故,铁手才决定在前两楼存放着这两类古籍。
以便大师兄与三师弟随时翻阅。
无情道:“所以,我们把书放在你这里,本就更方便。”
铁手终于不再推辞,只诚挚地道了一声:“多谢。”
追命哈哈大笑道:“我们还没谢你的用心,你倒谢起我们了。”
花上整整一日时间,三人终于将所有书册全部分类整理完毕。
原本诸葛先生因为太过忙碌,他所送给铁手的所有书册,都是请了人搬过去,全堆在了前三楼的书橱里,满满当当,不见空隙。
今日无铁追三人如此一分类,每层楼都放上了书,每层楼的书橱便也都空出不少。
毕竟,诸葛先生与无情、追命再加上铁手本人的藏书再多,仍断断不可能将七层楼装满。
而书橱空出来的部分着实有些不美观。
再添上一些书籍为好。
无情暗暗思索,忽问道:“二师弟,你最近在看老子?”
适才收拾这些书册之时,无情见一本老子,确切说,他见一本老子注里夹着一枚碧牙签。
彼时,铁手正倒了一杯茶,送给了他刚刚歇下来的大师兄。
——追命既有自己的酒葫芦,自然不再需要任何人为他倒茶。
然后,他方颔首道:“是曹魏王弼的《老子注》。”
至于《老子》正文他自然在少时已完完整整看过。
无情接过茶,微微笑了一笑:“古往今来,为老子作注者数不胜数,其中河上公《道德经章句》、严遵《老子指归》、王弼《老子注》并驾齐驱,乃是最为重要的三大注本,但你这里似乎缺了严遵的《老子指归》。”
追命喝着自己葫芦里的酒,目光四处打量,道:“还真是,二师兄,你这里书虽多,但不是所有注本都全的。”
他低下头,直接与无情商量:“大师兄,我读书不如你和二师兄多,不如你们待会儿列个单子,瞧瞧每种书都缺了哪些注本。何时我得空了,跑腿去书肆的事儿倒可以由我来办。”
无情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当下点点头。
铁手失笑道:“前段日子我案子缠身,单单王辅嗣这一本老子注,我才看了个开头,余下的有许久都未能再看,要看完旧楼里全部的书册更不知何年何月,何必着急买新的?”
追命挑眉道:“二师兄,可是世叔昨日说小师弟目前暂时还不会来神侯府与我们同住,是谁提议我们可以先把大楼收拾一番的?”
给自己师兄弟的屋子添置东西,那自是随时随地都可以的,何必非要等到以后?
可惜,此后数年,他们还是没能将七层旧楼的书橱装满。
市面上很难淘到旧楼里没有的书。
何况他们总是忙碌的日子居多,也很少有时间到书肆书坊选书淘书。
旧楼再添大量书籍,是在冷血正式成为了神侯府的一员以后。
危城一案了结,冷血跟随三位师兄回到神侯府。
小楼与旧楼、老楼,他自然在三位师兄的带领下参观了一番。
旧楼里的万卷缥帙,确让冷血的眼睛亮了一下。
“这里的书大都是你世叔和你大师兄三师兄送给我的。”铁手道,“你平时若有什么想看的,也尽管来。”
这话的含义,代表着冷血都可以在任何时候自由出入旧楼。
然而和小师弟相处时间不久,铁手目前并不知晓冷血究竟有哪些兴趣爱好呢?万一他不爱看书呢?
冷血神色如常平静,眉间却有微微扬起的笑意,先道了声谢,继而好奇问起:“为什么这些书不放在一处?”
反而每层楼不同的书橱,都空了一部分?
“若放在一起,未免杂乱。”铁手笑谈起自己的构想,末了道,“还要多谢你大师兄和三师兄,当初是他们与我一起收拾的。”
追命立刻道:“别,别谢我,当初说好了你和大师兄列单子,我跑腿去书肆,谁能想到你旧楼里没有的书,书肆也几乎没有。到现在,我还是没能把缺的注本都找齐。”
铁手哪里在意此事?
何况这几年无情与追命都已在外为他寻了不少古籍善本,他一直记在心里,正想说话,还未及开口,冷血心念动了动,蓦地抢在他之前道:
“都缺了哪些注本?”
无情与追命当然记得十分清楚,见冷血问得认真,遂找了纸笔,一一写下。
冷血看罢思索道:“其中有几本,我那里倒有。”
铁手有几分惊讶:“哦?你那里?”
冷血道:“罢了崖。”
冷血自幼在罢了崖谷底生活。
在学武之前,他先跟随韦夫子学文,不敢说读书破万卷,破千卷却还是有的。
他兴致勃勃地道:“二哥,我去罢了崖把它们给你拿来。”
既然旧楼里的书籍大部分都是世叔与大师兄三师兄送的,他现如今亦是神侯府一员,亦是家中一员。
怎么能不为二师兄的旧楼做点事?
冷血的性子一向雷厉风行,话一出口,忍不住现在就去。
铁手拉住他手,笑道:“罢了崖又不在京城,你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如此着急做什么?”
二师兄此言有理,罢了崖的确距离京城太远。冷血不在意自己的伤,却不愿与三位师兄分开太久,站在原地,甚是犹豫。
无情见状微微笑了笑道:“我们陪你去与世叔说一声,请世叔派人去一趟罢了崖。除了那些书,你想一想还有什么东西需要拿回家。”
两月后,一辆马车赶回神侯府。
车上放着几个箱笼,箱里装着的全是冷血自幼看过的书。
凭冷血的性子,他不喜欢的东西,绝不会搜集这么多。
铁手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小师弟的的确确爱看书。
他与无情、追命、冷血一边将这些书籍也按照他的“七分法”归类放于旧楼书橱,一边忍不住询问道:“老四最爱看哪一类的书?”
冷血一个字回答:“史。”
罢了崖谷底很难见到生人。
除却那几位教练,与隔上数年才来一趟的诸葛先生,冷血几乎不曾与人接触。
然而史书上有太多故事,太多形形色色的人,能令年少的他时而喜,时而怒,时而悲,时而热血澎湃。
铁手不意外这个答案,为了加深对小师弟的了解,又问道:“还有别的吗?”
冷血略一沉吟,道:“诸子与军书。”
追命刚喝下一口酒,不知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笑问道:“那么诗词呢?”
冷血道:“看过。”
冷血说话大多时候言简意赅,仅仅“看过”二字显然代表着他对此不是很感兴趣。
无情侧首望了追命一眼,眉梢微不可察地挑起,微笑道:“三师弟,纵然四师弟喜欢诗词,恐怕也不一定喜欢听人念诗。”
追命道:“大师兄,你别冤枉我,我刚才那话是替二师兄问的。我念诗可从来不求别人喜欢不喜欢,只要你不讨厌便好。不过——”
语音一顿,他往铁手那里瞧了瞧。
冷血道:“不过什么?”
铁手也展颜一笑,却不接此言,话锋一转,直接对着冷血道:“史书在二楼,子兵在四楼,应该会有一些你没有看过的。我现在就带你去瞧瞧,有没有你喜欢的?”
冷血道:“我最近想看看七楼的书。”
七楼。
旧楼最高的一层楼。
专收藏刑律法制一类的书籍,譬如先秦时的《法经》,李唐时的《唐律疏议》与《大唐六典》,再以及本朝的《宋建隆重详定刑统》等等。
若按照经史子集的四分法,这些书籍也应属于史部。
然而由于铁手的捕快身份,由于他们师兄弟的捕快身份,当初为旧楼的书籍分类之时,铁手有意将它们单独列出,都收藏在最高一层,为的便是希望自己时时刻刻牢记住公理道义与律法准绳。
——它们永远高于一切。
铁手的用意。
当年无情与冷血明白。
现今冷血同样明白。
“从前在罢了崖,我从未没想过我今后会当捕快。”冷血的语气十分郑重,“这类的书我虽看过一些,但不多。现在,我想要将每一本都完整看一遍。”
因此缘故,接下来数月,只要没有案子,冷血待在旧楼的时间,比待在大楼的时间更多。
某日无意之中,他在某座书橱发现一张笺纸。
一张填着《踏莎行》的笺纸。
他站在窗边,偏了偏头,看着手中这张纸,沉思了须臾,
直到楼下院里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今日他下直较早,在旧楼既是为看书,也是为等待三位师兄归家,闻声一喜,即刻下楼,对着前方门口的三个声音逐一招呼:“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你们回来了。”
追命笑道:“老四,你今天果然也在这儿。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冷血道:“刚刚在书橱里发现的,是一首词。二哥,这是谁写的?”
无情只看了头一句,不待铁手回答,遂先道:“这是你二师兄所书。”
冷血颔首道:“是二哥的字迹,但这首词是谁人所著?”
正是因为他早已认出这是铁手的字迹,才会格外好奇,能让铁手独自书写在笺纸之上的到底哪位前朝古人抑或本朝词客之作?
追命笑道:“大师兄的意思是,这是你二师兄的字,当然也是你二师兄的词。”
冷血双眸登时一亮。
四大名捕之中,真正最为雅好文艺之人。
当属铁手。
尤其在他年少时,颇能写上几首诗,填上几阕词。
是以数年前,当他读本朝苏黄门公诗文集,读到那一句“应有新诗还寄我,与君和取当游陪”的刹那儿,不由心生感叹,想起他们师兄弟也是一般聚少离多。
追命当即摆手,只道他虽爱吟诗,然则“吟”与“作”实是两码事。
而无情的文采尽管出众,偏偏他一向不喜此道,更愿将精力放在奇门术数与机关制造上。
今日追命提起往事,笑道:“四师弟,这会儿知道我上次为何要问你喜不喜欢诗词了吧?你二师兄啊,就缺个人陪他次韵唱和。”
师兄弟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是谈天时的一句闲话,无论过去多少年。
他们永远都记得。
正是因为如此,铁手上一次听他们似要提起此事,才会颇觉不好意思,即刻岔开话题。
不然,他可害怕大师兄与三师弟当着小师弟又赞起了他的诗词。
这会儿无情与追命终究还是提起这个话题,他只得笑笑道:“大都是从前写的了,现今看来,有故作伤感之嫌,算不得佳作。况且——”
他视线一转,自然而然地转到冷血的身上,见四师弟若有所思的神色,骤然间想起前不久四师弟也曾因为三师弟一句“你们没人能陪我喝酒喝个过瘾”的戏言,而去苦练酒量的事。
他又拍了拍冷血的肩,赶紧道:“况且‘游陪’的方式有许多,只要时刻把对方记在心里,无论去哪里都是同行,又何必定要诗词唱和呢?”
冷血也觉自己不擅此道,恐怕学也学不好,想了一想,遂笑道:“二哥,你从前写的诗词,我都能看一看吗?”
铁手道:“你不是不喜欢诗词吗?”
冷血道:“我喜欢你写的。”
只要是冷血喜欢的东西,铁手什么都会给他。
然而他毕竟不是文人墨客,平时办案太过忙碌,只有偶尔闲暇时候,兴致突然来了,才会随意抽出一张笺纸,写上几句。
只字片纸,散落在旧楼各处。
铁手道:“我去找一找。”
追命道:“二师兄,不用麻烦,我都还记得,我念给四师弟听。”
此言才落,追命瞬间感受到一道目光。
无情投向他的目光。
“我也都记得。”无情的眼眸微微一闪,洁如白玉的手指也在轮椅扶手之上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干咳一声,“三师弟,你今日追了两个逃犯,实在辛苦,歇歇吧,我来念。”
追命哈哈大笑道:“好,那我和二师兄四师弟听你念。”
反正铁手所作诗词,无论哪一首,无情与追命都记得。
于是乎,接下来,无情念一首,冷血真心实意地赞一首。
铁手以手支额。
躲过了大师兄与三师弟的夸赞,还是没能躲过小师弟的夸赞。
“二哥。”冷血看出铁手心中所想,突然正色道,“我是真觉得好。”
铁手温然笑道:“我明白。”
冷血道:“那你想过把它们整理成集吗?”
铁手道:“老四,你不会指望着你二哥的诗词流传后世吧?我恐怕还不能有这样的本事。”
追命如酒波摇曳的眼眸亮起,兴致盎然地道:“我倒觉得四师弟的提议很不错。二师兄,你不想它们流世,送给我们珍藏总是可以的吧?”
冷血道:“明后两日我休沐,二哥,我来抄写。”
无情道:“小楼近来新得了一本空白簿册,乃是碧云春树笺装订而成,待会儿我拿给你。”
当世笺纸,若论何者最佳,首推澄心堂纸。碧云春树笺大概只能排在第二,但它的名字出处应是“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这一句古诗,倒有他们师兄弟在天南地北互相挂念之意。
铁手不能不为此动容,于是他不再拒绝,只是看着他们微微而笑。
冷血做任何事,向来极度认真。
次日,他笔直坐在旧楼窗前灯下,握着一支小楷笔,如同握着他的无鞘剑,将铁手这几年来所作的每一首诗词按照时间顺序,一一抄写在册。
大宋民间私刻坊刻书籍产业最是繁荣。
冷血在汴京城内寻了一家书铺,请对方将这本诗集刊印了数本。
诸葛先生与无情、铁手、追命、冷血一人一本。
至于冷血亲笔抄写在由碧云春树笺装订而成的簿册上的原本,自是放在旧楼第五层楼的书橱。
此后两年,铁手又在闲时写下不少诗词。
无情与追命、冷血见攒得多了,再次刊印成集,放在同样位置。
亦是这两年,他们师兄弟外出办案,但凡见到书肆,只要得空,总会进去瞧一瞧,有古籍善本便立刻买下,旧楼的书橱渐渐不再有空隙,千千万万的卷帙浩瀚如云烟。
书一多,保养起来便麻烦。
何况旧楼里不止是书,还有数百尊神佛罗汉塑像,也需要常常擦拭,保持清洁。
幸而铁手是很有闲情逸致做这些事的。
他将此当成了一种休闲放松的方式。
可是偶尔,他的师兄弟兴致忽起,也会为他代劳。
那日盛夏炎热,晌午时分,灼烈的金乌悬挂天穹。
神侯府内唯一一个闲人慢悠悠地走向旧楼。
追命今日之所以悠闲,是因为他刚刚破获一桩大案。
案子结束,正是他休息个几天的时候。
那桩案子的主犯在杀人之后通常会有一个极为奇怪的仪式,追命将对方擒拿归案,审问后得知,那是凶手本地的风俗。因此追命今日决定到旧楼里翻翻当地县志,是否有相关记载。
小半个时辰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但这会儿三位师兄弟都不在家,追命无所事事,继续无聊地翻起了手头这本书,突然看到另一个风俗记载:
——“七月七,晒书日。”
这风俗可谓十分古老,早在东汉崔寔的《四民月令》便有云:
——“七月七日,曝经书及衣裳,不蠹。”
追命早已知晓这个风俗,却不是在书本上,而是从前流浪江湖之际听百姓说起。
铁手当然同样知晓。
只不过往年的七月初七,铁手要么是在外办案,要么是在刑部或大理寺与诸位同僚议事,哪里能有时间效仿古人习俗呢?
今日,是七月初六。
铁手没有时间,追命终于有了时间。
追命思索一阵,旧楼里的书籍太多,要将它们全部转移到楼下院里,恐怕得一整日的时间,而在院里放上一夜,明日正好是七月初七。
百无聊赖的追命终于能有事做,当下行动起来,先搬来一张张方桌在院里,再将旧楼里所有书籍搬到桌上。
他轻功绝顶,待到申牌时分,已全部搬完。
恰巧此时,无情与铁手、冷血回到神侯府。
无铁冷三人是一起到的旧楼,自然因为听护卫说,追命正在旧楼——他们四人无论是谁,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总是要先见见自己的师兄弟。
万万没料到会在此见到这样一副画面。
追命侧过首,先与大师兄二师兄四师弟打了招呼,继而冲着铁手一笑:“帮你晒晒书,你放心,我没打算偷你的书。”
铁手莞尔道:“这些书本就也是你们的,你也是它们的主人。”
他只是有几分疑惑追命为何突然选在今日晒书,思索少顷,旋即了然:“明日是七月初七,三师弟,我都差点忘了,多谢你还记得。”
他与冷血上前便要帮忙,
唯有无情蹙了蹙眉。
自家师兄弟神色里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其余三人都会瞬间察觉,铁手狐疑道:“大师兄,你怎么了?”
无情很不想回答,毕竟这是三师弟对二师弟的一番好意,但为避免更糟糕的结局,他不得不说:“再有大概半个时辰,恐怕便要落雨了。”
追命一愕,迅速抬头望天。
晴空万里,红日如火。
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这会是一个落雨天。
他道:“大师兄,你确定吗?”
无情道:“是司天监测出的。”
国朝以前,晒书只是民间行为。
唯大宋以文治国,每年五月至八月期间,秘书省举办曝书会已成惯例。
说是曝书,实际上乃是馆职学士的一次雅集聚会。
但书自然还是要晒的。
秘书省藏书乃朝廷藏书,倘若被雨水浸坏,绝非小事。
司天监理应负起责任,选出一个最是风清气和的日子,提前做好准备,再正式举办曝书会。
今日午后,无情在处理六扇门公务途中,与司天监官员偶遇,彼此聊了几句,听对方说起今日傍晚有雨之事。
听罢无情的解释,追命整个人呆住。
呆了半晌,静了半晌,他这才遽然敲敲自己的额头,一声苦笑:“看来我的运气一直都不好。”
追命的运气一直不好。
怀在娘肚子里之时便如此,即便现在入了自在门,拜了诸葛先生为师,成为威震天下的四大名捕之一,他在办案的过程中仍然常常会遭遇许多倒霉透顶的事。
追命本来从不在乎。
可是这会儿,看着眼前一张张方桌上的书册,他是真的有点懊恼。
这些书太过珍贵,且都是铁手的宝贝。
若遭损坏,铁手确实有些心疼。
但在铁手的心中这世上最重要的永远是他的世叔与三位师兄弟,他显然更怕追命因此而自责,即刻笑了一笑,神态轻松,语气轻松,整个人都十分轻松地道:“那就先把那些古籍善本放回去吧,半个时辰足够了。其余的书即使淋了雨,也能有恢复的法子,倒没什么大碍。”
这句话落,冷血立刻行动。
冷血不说话,只做事。
追命抱着臂,沉思有顷,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倏地笑道:“其实,我有个主意。大师兄——”
无铁冷三人自然齐齐看向他。
“你们等等我,半个时辰之内我肯定回来。”
他却只说了这么一句,再喝一口酒,足尖在地面一点,旋即凌空而起,瞬息间便没了影。
半个时辰总共是六十分。
——“分”“瞬”“刹”乃诸葛先生特别推算出来的“琐碎时间。
追命只用了四十七分二十六瞬十九刹的时间。
他又回到了神侯府。
依然掠在半空中。
这期间无情与铁手、冷血正坐在旧楼廊下聊天,既然追命适才已说他有主意,他们便完全相信自己的师兄弟,等着追命的归来。
“轰隆!”
云白日丽的苍穹,竟在刹那间打了一个惊雷!
所幸炎夏季节通常先雷后雨,追命似踏云而来,踏着雷声而来,蓦地一扬袖。
数匹恍若霜雪的绸缎,瞬息之间已在半空中铺开。
“大师兄二师兄四师弟,给!”
天霜绸。
无情与铁手、冷血都认出了这飞来绸缎的名字。
锦绣山庄的镇庄之宝,不但水火不浸,甚至普通的刀枪也难以损坏,只是数量极为稀少。
目前追命带来的这些天霜绸,大概是锦绣山庄的全部存货。
待无情与铁手、冷血各自接住两匹以后,当下明白追命用意,即刻将它们盖在了方桌之上。
也是盖在了无数书籍之上。
天色仍然明亮,可就是此时此刻,“轰隆”又是第二个惊雷响起,瓢泼大雨在青天白日里哗啦啦落下。
四人又回到廊下。
雨滴如珠,雨丝如帘。
铁手望着眼前珠帘,与朦胧珠帘中被天霜绸保护的万千书册,道:“三师弟,你这是从哪里……”
追命再次仰头猛灌了一口酒,直接将葫芦里的酒一口气喝光,这才笑道:“当然是去锦绣山庄借的,明天得还。”
他指了指一旁的无情与冷血,接着道:“多亏了大师兄和四师弟,若不是去年六月那个案子,他们对锦绣山庄有恩,今日刘庄主哪肯如此轻易地就把他庄子里的宝贝借给我。”
冷血笑道:“刘庄主为人甚好,去年我们和他谈起三师兄你,他便说过很想与你交个朋友。不过,三师兄,但除了你——”稍稍顿了顿,补上一句:“还有大师兄之外,别人都没有本事这么一会儿就到得了锦绣山庄。”
锦绣山庄不在汴京城中。
而在汴京城外。
仅用四十七分的时间便能跑一个来回,如此轻功,实在是可惊可怖。
无情摇首道:“只有老三可以,我也不行。”
倘若是短时间内比速度,或许他还有可能稍胜追命一筹,偏偏他体力太弱,他的轻功自然不能持久。
追命已坐在了廊下长椅上,背靠圆柱,笑道:“那就是多亏了我的酒,不然我也难跑这么快。哎,这一趟还真是有些累。”
铁手笑起来,看向追命的葫芦道:“你的酒喝完了吗?你先歇歇,我去老楼给你拿酒。”
雨还在下。
铁手回旧楼拿了一柄伞,打着伞在雨中缓步而行,前往老楼。
夏日的雨,激烈汹涌,可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他一手握着伞柄,一手抱着酒坛,回到旧楼之时,大雨逐渐变小,又逐渐止住。
天边出现一道七彩的光。
在万里碧空之中,在无瑕白云一旁。
绚烂至极。
他们四人的眼睛蓦地亮了一亮。
追命接过铁手递给他的酒坛,趋前走到院内,揭开所有盖在书册上的天霜绸,再与他的师兄弟们一同抬眼望向苍穹。
那是一道彩虹。
铁手遽然似春风吹来般笑了一笑。
其余三人看向了他。
“大师兄,三师弟,四师弟。”绚丽的光彩映在铁手的眼睛里,他眼睛里的笑意对着他的三位师兄弟,“你们说,今日的事,可像我们平时办案?”
狂风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正如江湖里的血腥杀戮与灾祸危险,也往往来得毫无预兆。
有时,他们明明才刚刚闲下来,难得寻到机会一起看天上的鸟儿,赏院里的花,话才聊到一半,突然接到一个消息,便又得外出办案,途中不知会有什么艰难险阻,在生死一线的边缘盘桓。
可是这条路他们还是得走下去。
无论是多么曲折的路,他们总能想到办法走下去。
走出去。
风停雨止。
彩虹终会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一场大雨过后,待到次日,亦是七月七的晒书日,长空反而更加晴朗。
阳光酥酥软软,淡淡油墨香飘散在夏风之中。
四师兄弟商议,今后每年也可看情况选一个他们四人都得闲的日子,再将这些书籍放在太阳之下晒一晒。
之所以不定在七月初七——谁知道明年后年的七月初七他们是否都有空呢?四个人都不在家也是极有可能的。正因如此,但凡有什么重要节日,他们常常选择提前来过,或者节后补过。
只要他们四人都在一起。
任何一日,都是佳节。
何况,晒书日只是一个习俗,而算不上节日。
家中有藏书之人,所有的书册,本就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晒的,且必须晒的。
其目的,是为了防虫防尘防。
那一日,秋雨潇潇而下,空气里的湿意铺天盖地而来。无情办案期间为查一个线索,又在旧楼里翻阅起了古籍,飒飒吹来的凉风一点点渗透入他的肌肤里。
他抬起头,望着满楼善本,若有所思。
铁手正巧下直回家,知晓他最近为了案子劳心,也不出声打扰,只是点燃一盆炭火,放在房间角落。
暖红色的光,摇摇不灭。
三日过后,此案了结。
时辰还早,无情做好善后,回神侯府的途中,路过一家他所认识的江湖人士所开的药铺,买下许多奇珍异草,全部带回了家。
将这些草药放在自己房间的桌上,他思索着它们的药性,片刻,又捡了其中几味将它们研磨成粉。
最终,草药炮制成药丸。
“公子。”四僮看着他的举动,心生疑惑,“您这是在配药吗?”
公子从不用毒。
可是公子今日也未受伤。
那么公子这是在配什么药?
无情点点头,思索有顷,吩咐四僮道:“如果你们三师叔与四师叔回来了,让他们来我这儿一趟。”
追命与冷血此刻不在家。
但半个时辰过后,当他们也终于下直回到神侯府,听到四僮的转告,自然即刻前往小楼。
“大师兄。”追命人未进门,声已进门,“找我们有事?”
无情对着他微微笑了一笑,再将目光转向冷血:“四师弟,罢了崖虫蚁应该不少?”
冷血一愣,不明白大师兄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仍老老实实回答。
追命抬眼往四周望了望,道:“小楼里有虫子吗?这儿的机关如此精妙,纵然是一只蚊子也怕的吧。”
无情摇摇头道:“蚊子不会害怕机关。机关对付得了任何人,却奈何不了虫豸。所以,在旧楼布置机关是无用的。”
“旧楼?”
追命与冷血愕然少时,往窗外南面的方向望去,望见那阴沉沉的天色,旋即恍然。
无情详细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冷血道:“可是大师兄,你不是已经把药丸做好了吗?”
无情道:“但它的效果恐怕不好。”
而冷血自幼居住于罢了崖谷底,野外森林,虫豸必然甚多,或许他有驱虫的方法。至于追命,自幼师从三绝公子温约红,学过解毒术,对各类草药十分了解。
因此他想问问他们的意见。
今日,要属铁手回家最晚。
几颗闪烁的星,伴着一轮昏黄的月,深夜的神侯府极为静谧,四师兄弟简单聊了几句话,遂各自回房歇息。
然则路上,铁手拉住了他的三师弟与四师弟,将他们拉到一株树下,倒颇有些神秘。
“二哥,怎么了?”
“有什么事要瞒着大师兄?哎,二师兄,我可不想以后再被大师兄骂一次了。”
“今日我路过张记药铺,听说张兄说,大师兄在他那儿买了许多草药。”铁手面露忧色道,“前几日大师兄办的案子,我没有过问,他……应该不曾受伤吧?”
倘若无情买药果真是因为……而无情有意不让他知道,他也不便直接向大师兄询问,只得先与追命、冷血商量商量。
出乎他的意料,听罢他此言,追命与冷血神色平静,在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担忧之情。
于是,铁手立刻放下心。
他抱着臂,笑着打量了一会儿自己的两位师兄弟:“哪里是我有什么事要瞒着大师兄,是你们和大师兄有事瞒着我吧?”
追命笑道:“过几日,大师兄会送你份礼。”
数十枚雪白色的药丸。
只要在每架书柜里放上一枚,遂可驱避书虫。
数十盒装着大半雪白细沙的木盒。
只要在每架书柜里放上一盒,遂可吸附水气。
五日过后,无情将它们带到旧楼,送给了铁手,并说出它们的功效。
到这时,铁手才知无情这几日究竟是在为何而忙碌。
“试试吧,如果效果不好,我再改进。”
铁手将感谢的话藏在了心底深处,温然笑道:“大师兄你做的东西,怎会不好?”
药丸防虫,细沙防潮。
却还有防尘一事,那便只能靠人力。
所幸,只要不曾发生惊天要案,神侯府里总会留下一个人,偶尔掸掸书架里的灰,擦擦千百座神佛罗汉像的尘。
铁手的朋友一向极多。
与他一般爱书的士林朋友亦有不少,经他同意,前往旧楼做客之时,总有许多人不免感叹,铁兄此处缥帙卷卷如新,一尘不染,实在难得。
“所以,铁兄此处究竟为何要称之为旧楼?”
后一个问题,是铁手才认识的一位朋友所问。
铁手有一瞬间被他问住,但沉吟须臾,随即笑起,指了指好友手里正拿着的一本唐人古籍,笑道:“刘兄别只看书衣与纸张,里面的内容已流传百年,那可一点也不新。”
待友人离开以后,天色渐晚,他们四师兄弟自然又聚到了一起。
铁手提起白日与那位友人的对话:“世叔给四座楼分别取名为小旧老大,我从前不解其意,今日倒是突然有所了悟。”
兵刃较大,书画古玩较小。
酒是越老越香,书是越旧越好。
追命喝下一口老酒,闻言挑挑眉,拆起二师兄的台:“那你这儿还有不少本朝大家学者所著新书,喏,这本是前两年的书吧?难道也算得上是旧吗?”
无情虽不想拆师弟的台,但也提醒道:“还有之前老四给你编的诗词集。”
铁手笑道:“现在自然还算不上旧,但既是大家学者所著,千百后必定还会流传。不过,我的集子除外。”
冷血不服气地道:“千百年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可是二哥,至少在我心里,你与它都是能千秋万载的。”
铁手笑意更深,不再反驳。
他知道这句话是冷血的真心话,必定也是无情与追命的真心话,
铁手不是爱好虚名之人。
对于流芳百世,他并无任何兴趣。然则在听到此言以后,他却似突然想到什么,心弦一动。
他们四师兄弟彼此相识到如今短不过几载,长不过十几载光阴。
可在他心里。
他与他们之间本就仿佛已一同度过。
千秋万载。
哪怕这些年他们总是聚少离多。
聚少离多,为的是天下百姓。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神州大地的的确确存在了千秋万载,经历了太多苦难挫折。他们常常在外奔波,只求修复神州创伤,让它焕然如新。
而每当做完这些事,铁手回到神侯府,永远可以看到一个新丽光洁的旧楼。
只要有他的三位师兄弟在。
铁手永远可以有一个新丽光洁的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