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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虚假与真实
今日未牌时分,陆明已在诸家镖局镖师们的护送之下,终于抵达定州。
大涝过后,如今的定州城内确有不少百姓染上疫病,幸而陆明对此病极有经验,召集全城大夫,告诉他们如何用药,如何治疗,以及如何预防,俨然成了这座城郭的主心骨。
众镖师见状,明白自己更不能离开,至少在百姓们痊愈以前不能离开,须得继续保护陆明的安全。
可若是华文渊再次找来这里,他们真的还有能力保护他的安全吗?
几家镖局的人已经折了一半。
——尽管目前还未探听到华文渊那边的情况,但从常理推断,昨夜留下断后的兄弟姐妹全加起来也不是华文渊的对手,那么十有八九已遭遇不幸。
想到此,他们在惴惴不安之中,还颇有些哀伤惋惜。
现如今也唯有祈祷他们的总局主“九大关刀”龙放啸尽快赶来定州。
为死去的人报仇。
金乌渐渐坠落,在一片沉沉暮色里,数名镖师正站在城楼远眺,忽见城外山道一群快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身影十分熟悉,却不是他们所期待的总局主龙放啸。
“咦,我怎么好像看到老刘?”
“周兄似乎也在?”
“是小夏!”
确定了对方是自己人,并且没有华文渊跟来,众镖师喜不自胜,即刻飞身跃下城楼,前去接应。
铁手等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几道伤,一路快马颠簸,导致伤情加重,终于见到自家兄弟,他们强撑着的力气在刹那间清空,下马的瞬间仿佛没有骨头似的,脚步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多亏身边人扶住了他们,焦急问道:“你们怎么回事?华文渊他……哎,罢了,别的事待会儿再说,我们去给你们叫大夫。”
如今定州城内大夫当然不少。
医术最为高明的则要数他们保护的那位对象。
况且陆明心怀愧疚之情,听闻他们带伤归来的消息,当即放下手头一切事,带着药箱为他们一一诊治。忙活许久,夜色渐深,伤者们各自在厢房睡下;陆明想了一想,嘱咐大家不可去打扰他们,旋即又去看望了铁手一眼。
小孩子的身体通常比成年人要弱,他不放心。
谁知夜已三更,铁手还未睡下,坐在窗边灯下,不知正在低首思索着什么。陆明走到他身边,把了把他的脉搏:“早些休息吧,你受的伤目前最需要的是静养。”
铁手微微一笑,先向陆明道了谢,继而轻声一叹,神色又变得落寞:“我刚刚想起了郑大哥他们,心里难受,一时睡不着的。”
别的事,铁手还来不及说,但郑悦等人被华文渊杀死的消息,目前包括陆明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知晓。
是以瞬息间,陆明的脸色白了一片,低头无言半晌,突然长叹道:“是我害死了他们。”
无论他沉默之时,还是他说话之时,铁手都在有意观察着他的神情状态。
他的眼中有愧有悔。
有悲伤痛苦。
显然不是作伪。
铁手确定了这一点,心念一动,劝慰道:“陆大夫不必自责,你以前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绝对比华文渊杀死的人多,生死互相抵消,功过互相抵消,没有谁可以怪你。”
陆明登时皱起双眉:“这是什么糊涂话!这世上每个人的命都只有一条,岂是能够互相抵消的?”
铁手颔首道:“是。人死魂消,生命不可重来,所以这世上任何无辜者的死亡都是一场大悲剧。是我刚才的话说得不对,请陆大夫原宥。”
适才陆明一时气愤,忘记眼前之人年纪尚幼,怎可能懂得什么人生道理?他的批评太过严厉,正有些后悔,未料到铁手立刻道歉,更让他诧异不已。
他犹疑地打量了铁手片刻,颇为好奇地问道:“小哥儿今年多少岁了?”
铁手道:“我是四月立夏的生辰,今年刚满十岁不久。”
陆明道:“那你和我见过的许多孩子都不一样。”
铁手道:“怎么不一样?”
陆明道:“他们没你这般成熟,说话也没你这般有条理。而且……而且恕我直言,我这些年救治过病人无数,其中不少是跟你一般年纪的孩子,给他们治病最是麻烦,怕针灸疼,怕吃药苦,动不动就哭鼻子,甚至捣乱作怪,无论我怎么跟他们讲道理都不听。好不容易把他们的病治好了,终于知道我是为他们好,却还个个好面子地不肯承认错误,可不会像你这样干脆利落地道歉。”
铁手笑道:“这世上跟我一般年纪的少年人多得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只是有待发掘发现。而我不过是因为平时喜欢看书,所以在书里看到了很多道理,照本宣科讲出来罢了。至于好面子嘛,这是人之常情,无论大人小孩都一样的,不瞒你说——”
他稍稍顿了顿,声音有意压低了低,仿佛要告诉对方一个什么大秘密:“其实我也很容易哭,而且常常哭的。但我很不喜欢让人知道这事,这不也是好面子吗?”
最后两句话,让陆明哈哈大笑。
明明他才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成熟无比,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有道理,正听得格外认真,哪知对方又突然说出此等童言稚语。
让陆明相信。
他确实还是个小孩子!
铁手的性子本就既稳重又活泼,既温厚又刚毅。
这番话消除了他与陆明之间的距离,他有意顿了会儿,神色渐渐凝重,倏然接着道:“但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无论有意无意,当然就要道歉,不然怎么能算是真正意识到了错误?”
“而不能与那错误做个了断,它也必将会伴随自己一生,始终在自己的心里纠缠,多让人难受。”
陆明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你……你刚才只不过是为了劝解我,才说了一句不太妥当的话,哪里就那么严重,说得上什么纠缠一生了。”
铁手颇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看出陆明心神已乱,语音便更加郑重:“我们干镖师的,除了保护他人的身家性命,其实更多是保护他人的金银财物,所以我听说过不少江洋大盗的故事,没有谁从一开始就杀人越货的,他们大多起初只是小偷小摸的小贼,到后来才深陷泥潭,不能自拔。”
“我看书上说的‘防渐杜微’,想必就是这个道理,因此即便是小错,也不能够不以为意。”
“况且我还听说一个故事,是曾经万局主告诉我的。从前有个小毛贼,胆子不大,只在手头缺钱的时候才最多偷个几贯,倒是没有因为积重难返而逐渐变成大盗。然而有一日,他又在一户百姓人家行窃时,无意中目睹了那家人被杀手杀害。后来那杀手又犯了很多案,官府查了很久,他明知道凶手是谁,却不敢说出来,就是害怕自己盗窃的事被人知道。”
“结果没过多久,那杀手竟然杀死他的朋友,他这才后悔不已。”
“为了掩盖一个错,导致真相被埋没,这就是又犯下另一个错,在歧路上越走越远,罪过就越来越多,还不如最初便及时止损,又怎会造成那样无法挽回的后果呢?”
前面几句话还好。
然而当陆明听到最后几段话。
他几乎浑身颤抖了起来。
这会儿,他已无法再言语,不能再言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铁手也静了有顷,才在一片渗人的沉寂中突然开口:“陆大夫,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什、什么事?”
“我听华文渊说,他追杀你的原因,是六年前你给一个叫姬朗的病人看时,不小心抓错了药,反而害死了病人——这究竟是真是假?”
陆明惊得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全身血液在刹那间变得冰凉无比。
“你、你都知道了……”
这件事果然是真的!
铁手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看着桌案上那摇摇欲坠的灯火,不禁感到有些茫然。
陆大夫当然不是一个恶人,但姬朗更加无辜,死得又何其冤枉?
那么华文渊要杀陆大夫到底应不应该?
陆明见他沉默,愈发心惊胆战,拉着他的手道:“铁小哥儿,我求你,我求你别把这事说出去,我早已晓得我错了,我这些年四处行医,就是为了赎罪……要是你把这事说出来……那我……我……”
铁手还有几分稚嫩的声音带着沉沉的感慨:“你刚刚说得很对,这世上每个人的命都只有一条,岂是能够互相抵消的?”
陆明低下头,满脸都是悔恨。
铁手倏地道:“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
陆明道:“还、还有什么事……”
铁手道:“这几年间,哪里有百姓得了怪病,哪里有百姓染上了瘟疫,你就往哪里跑,无论你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做些事,这都是很了不起的。我听说瘟疫是最可怕的疾病,一不小心被传染,是会死的。你既然不怕死,那为什么答应了华文渊前往姬朗坟前认罪,又要反悔呢?”
陆明道:“如果华文渊是要杀我,那也罢了,我欠了姬朗一条命,这条命我随时随地可以还给姬朗,可是……可是……”
铁手道:“可是?”
陆明道:“可是我让我当着全天下所有人的面,说起当年那件事的真相,那我岂不就身败名裂了吗!”
铁手道:“你觉得名声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陆明道:“你如今年纪还小,你不懂的。倘若有一天你成为大英雄大豪杰,你的美名传遍大江南北,这天下有千千万万的人都敬仰崇拜于你,你怎么能够舍得放弃这一切,怎么能够忍受他们用鄙夷的目光看向你?”
铁手道:“但我不想做什么大英雄大豪杰,我只想做一个真实的自己。”
陆明道:“真实的自己?”
铁手道:“是啊,我也不需要多少人敬仰崇拜我,只要我认识的人都不讨厌我,最好能够喜欢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我希望的是,他们喜欢的,是一个完全真实的我。如果我为了他们的喜欢,而隐瞒我的缺点,隐瞒我犯过的错,那么他们所喜欢的根本就不是铁游夏,至少不是一个真正的铁游夏——我要这种虚假的喜欢有什么用?”
——完全真实的自己?
陆明从前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只觉这番话振聋发聩,让他震在当场。
他呆呆地看着铁手,内心翻江倒海,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海啸。
足以改变他半生思想的海啸。
铁手的目光依然很温和,语气永远真诚:“其实,我现在还是很敬重你。人命的确不能互相抵消,所以你救过的命,做过的善事,是真实存在的。我想,真正明事理的人,会批评你的错,也仍会尊敬你的善行,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陆明震惊到无以复加。
这越发不像一个十岁孩子说出来的话。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这辈子听过最有道理的话。
两道清泪渐渐从陆明的眼角流了下来。
“是……你说得对……是我一错再错,才有今天的后果……”
铁手道:“其实我今天能来找你,是因为我答应了华文渊一件事。”
陆明道:“他要我说出当年的真相?”
铁手点了点头。
翌日,天青云白,日暖风和。
伤者们歇息了一夜,恢复了不少精神体力。这时,众人才敢询问起他们昨日的经历,究竟是怎样逃出生天。
“这件事你们问铁小哥儿吧,是他劝华文渊放了我们吧。”
众人一呆,不可置信地望向铁手。
铁手正要解释,还未来得及开口,忽见门外匆匆忙忙跑来一名青年镖师,满脸的慌张,刚刚跨进门槛就立刻道:
“不好了!华文渊他又追来了!”
“什么?他已经进了定州城了吗?陆大夫这会儿在哪里?”
陆明作为统筹全局之人,正在隔壁房间向别的大夫询问城中所有病人的详细情况,布置新的安排,遽然听到这阵吵闹声,他深呼吸一口气,吩咐了众医者几句,旋即往邻屋走去。
“诸位不必惊慌。”下定决心的陆明已平静许多,“是我昨晚让铁小哥儿给华文渊发的信号,让华文渊来这儿找我的。”
喧哗的大厅霎时间变得寂静无比,此时此刻哪怕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也必定清晰可闻。
众人愣愣地看着陆明,都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陆明苦笑一声:“因为我有话想跟他说,诸位也都可以听一听。”
言罢,他当即转身出了门。
众人无奈,只得跟上。
由于疫病的关系,如的今定州城寂寞萧条,街巷上几乎不见人影。
华文渊仰着头,负着双手,神色寂然,独自伫立街心,一个眼神也懒得奉送给围在他四周的数名镖师,只静静地等着。直到街角那边闪过多个身影,他微微转首,见确是陆明向自己走来,那张无波无澜的脸有了一丝裂纹。
陆明已朝他跪下。
四周众人见状大惊,隐隐觉得陆明与华文渊之间的恩怨恐怕不简单,便忍住了没言语,下一瞬,陆明颤抖着开口,果然将当年姬朗之死的实情一五一十地将了出来。
空旷的长街,唯有他带着悔意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在场众镖师无不目瞪口呆,更加说不出话来。
华文渊同样震惊不已。
他之所以同意铁手的要求,是因为他相信铁手的为人,但对于铁手能否做成这件事,能否真的让陆明认罪,却很有些怀疑。哪里料到这还不到一天时间,居然……
他目光里又透了点惊讶的欣赏,望了铁手一眼,旋即看向陆明道:“我已经不会信你。”
陆明的脸上显露出痛苦的扭曲,道:“我知道,我明白,可是如今定州城的百姓……”
华文渊面色更寒,倏地冷哼一声,打断他道:“但我相信铁游夏。我答应了他,会再给你一些时间,等你治好了这儿的老百姓。到时候,如果我在姬朗的墓前看不到你——”
他语音厉得犹如一把杀人刀,一字一句地道:“我会让你尝到千刀万剐是什么滋味。”
陆明匍匐在地上,垂首点头。
华文渊不愿再看他的脸,漠然地转过身,向城外走去。
诸镖师还沉浸在这场惊人的变故之中,没能回过神来,越发安静的长街,除了一旁树上的老鸦哇哇乱叫,便只有铁手蓦地道了一声:
“慢着!”
华文渊停步回首,奇道:“你还有什么事?”
铁手道:“陆明当年做错了事,付出了他的代价。你昨日杀了人,你也应该付出你的代价。”
华文渊似怔了一下,继而双眉挑起,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道:“哦?那你说说你想让我付出什么代价?”
铁手平静地道:“杀人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