隶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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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节外生枝

华文渊笑了。

他在笑铁手的幼稚。

他纵横江湖数十年载，从来是他要别人的命，还没有谁敢说出要他偿命这种蠢话。

“杀人偿命是普通人遵守的规矩。”笑够之后，他冷冷地道，“更别说他们本就该死，我杀也就杀了，算什么大事？”

铁手道：“你不是普通人，那是什么人？”

华文渊道：“我是强者，而江湖似丛林，群兽奔走，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尽管铁手从七岁起便跟着叔伯长辈们在外走镖，但他们的每一趟镖通常都有其规定的路线，他们最为重要的事乃是保护客人的生命或财物安全，出门行走之时越是低调越好，尽量不惹事端。

——江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他其实对此并无太深体会。

然而铁手年纪虽小，却一向极爱思考，这人世间许多事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准则，绝不轻易动摇。是以对于华文渊此言，他立即摇首反驳：

“无论江湖是个什么所在，但人是人，禽兽是禽兽，怎么能够混为一谈？是人，就应该讲道义，守规矩。况且我是聚义镖局的镖师，我的职责本就是——”

话到此处，语音蓦地一顿。

原来他的话刚刚说到这里，他忽觉自己的袖子被人一拉。

铁手疑惑地回头一瞧。

竟是诸家镖局的几位镖头，个个神情犹豫，有意压低的声音听来还很有些尴尬：“铁小哥儿，既然他已答应暂时不再对付陆大夫，我们这趟镖也就算顺利走完，你何必再生事端呢？”

铁手显然没能料到会在自己人的口中听到这番话，愕然片刻，不可置信地道：“他杀了人，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

“这我们当然知道！我们赤阳镖局折的人最多，难道我们不比你想报仇？可是华文渊的武功有多强，你即便没有听说过，在昨晚也已见识过了，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难道是他的对手吗？你别枉送了性命。”

还有一句话，藏在某几人的心里未说出。

——你也别拖累我们枉送了性命。

铁手闻言更加诧异，神情里全是疑惑：“我们一直都不是他的对手，那么我们这一路上为什么还要坚持保护陆大夫？而且……而且从前我们走镖，也曾有遇到过危险情况，我从未见过谁有退缩之意。”

“那不一样的，我们是镖师，保镖是我们这辈子谋生的活计。因为这趟镖太过危险，我们便半途而废，临阵脱逃，那今后还怎么可能有客人找我们保镖？我们河北四十二家镖局从此在江湖上就混不下去了，我们这几千号兄弟姐妹难不成喝西北风去吗？可是……现在这趟镖我们已经顺利走完，我们的任务也已经顺利完成，那就不要再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

铁手那双原本永远温和笃定的眼眸，其中的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此时此刻露出不仅仅是诧异与疑惑。

更多的。

是一种茫然。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迷离的目光逐一望向在场的每一名镖师，最后投在了聚义镖局局主万杰总的身上。

万杰忠低下头，迟疑少顷，最终低声道：“干我们这行的，死人是常有的事。但我们会给他们好好办一场后事，也绝不亏待他们的家人。”

而除万杰总以外，聚义镖局另有几位镖师心里更是不以为然，华文渊杀的人里又没有自家镖局的兄弟，我们要为他们办哪门子后事？但这话，绝没有谁敢当众说出口，便纷纷选择上前，劝铁手回去休息。

“小夏，你的伤还未痊愈呢，你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

“谢谢。”铁手沉默有顷，明白众人的关怀出自真心，他依然真诚地道谢，旋即笑了一笑。

一旦笑起来，他的眉目舒展，又恢复了坚定。

“局主，您说这个世上真的有鬼神吗？”

万杰忠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

“我从未见过鬼神，我也不怎么相信它们的存在，后事料理得再好，对死去的人并无益处。所以，我只想管生前事。”

他再度跨出两步，抬起头，湛湛的目光望向比他高上许多的华文渊。

“你不可以走，你必须要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在众镖师与铁手窃窃私语期间，华文渊的确还未离开。

只因他好奇心起，想要瞧一瞧铁手最终究竟会做出何种选择。

哪知这孩子仍然如此固执，他嗤笑一声道：“你太年轻，太天真，口口声声道义规矩，但规矩本就是强者制定出来的。我即使不走，你又能把我如何？我们若交手，最多两招，我就能送你去跟那些死去的人见面。”

这“两招”不是华文渊随便说说。

昨夜铁手拼尽全力，这才勉强接住华文渊一招，救了众人性命。

倘若那时华文渊再出一招。

他必死无疑。

铁手毫无所惧地微微一笑，道：“我现在不是你的对手，不代表以后不是你的对手。我是还小，所以再等几年或十几年，我迟早会胜过你。况且，纵然是现在，你怎么就能肯定最多两招便能胜过我？我倒觉得，接你两招，我还是能够做到的。”

后一句话，华文渊自然不信。

可那前一句话，却说得华文渊心中一动。

华文渊今年四十余岁，脚步踏遍江湖南北，遇到过的少年武者不知凡几，的确从未见过哪个十岁的小孩，能把武功练到这种程度。这足以证明，这铁姓孩童的武学天赋确实非比寻常，他性子又执着，假若再过个十几年，他真练成了绝世武艺，再来找自己报仇，是完全有可能成功的。

除非……

趁现在他羽翼未丰，就要了他的命！

偏偏华文渊毕竟不是十恶不赦的巨憝魔头，要杀一个小孩子，他终究是有些下不去这个手。

何况，他本就十分欣赏这个小孩子。

正迟疑间，只听铁手继续道：“你若是不信，我们试试看。”

华文渊道：“试什么？”

铁手道：“试我能不能接住你两招。如果我做到了，你就必须得留下来给所有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华文渊缩起瞳孔，眼神晦暗不明地打量着他，未置可否。

铁手道：“你是没胆子，怕了吗？那好吧，那就换成三招，你敢答应吗？”

要知铁手以往说话，向来不疾不徐，温温和和，恍若春风拂面而来，岂料此刻他眉峰上挑，语气声调也上挑。

竟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华文渊明知他使出了激将法，却还是不由得被激怒，当下冷笑道：“你要找死，怪不得我。好，那我就看你有怎样的本事接我三招！”

见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在场聚义镖局众人都急不可耐，又叫了几声“小夏”，欲要劝铁手回来。

铁手回首，朝着他们安抚地一笑。

笑容里有不可转圜的决绝。

让众人劝解的话在瞬间都哑在了嗓子里。

然后，他才又对着华文渊道：“你仍是用刀吗？”

“我今日不用刀。”对付一个十岁孩童还要使用武器，传出去让人笑话，华文渊太过自信，还问了铁手一句，“你用什么兵器？”

镖局里的镖师来自于天南海北，各门各派，自然十八般兵器使什么的都有。因此缘故，铁手自幼学的也杂。

拳掌也好，刀枪剑戟也罢，他都跟着各位叔伯长辈练过一些基本入门功。不过他一向爱护生命，不喜伤人见血，他在战斗中便很少使用兵刃，通常凭着自己两只手与人过招。

——他对于掌法的天赋本来也最好。

可是这会儿，他略一思索，侧首对着一旁远处的中年男子道：“秦伯父，能把你的剑借给我吗？”

那姓秦的镖师犹豫了一下，作为看着铁游夏从小长大的长辈，他太清楚这个孩子看似乖巧，其实为人处世颇有自己的主见，认定了一件对的事便绝不会轻易放弃。

于是旋即，他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将佩在自己腰间的长剑取下，递给了铁手。

此剑不普通，精钢锻成，甚是锋利。

却还算不上什么绝世宝剑。

对于高手而言，很容易就能将它折断。

甚至震碎。

华文渊唇角又浮现一丝轻蔑的笑，不以为然地道：“你先出招吧。”

铁手知道自己的功夫确实不如对方，便也不客气，点点头，极恭敬地向自己的对手鞠了一躬，下一瞬间，长剑犹如流星，已向着华文渊疾驰而去！

华文渊既已当众说过此战绝不用刀，自然不会食言而肥——况且他也不觉得铁手这一剑有让他用刀的必要——是以右掌蓦地翻动，他欲以掌法催动内力，直接毁了铁手掌心里握着的这柄剑。

身为当世一流高手，华文渊的内力岂可小觑，两人之间还有一段距离，汹涌澎湃的气流已涌了过去，霎时间长剑变为碎片。

百千个碎片，如一场亮晶晶的雨。

从半空之中落下。

铁手毫无犹疑，手指微屈，几乎在长剑变成碎片的同一时间，他两只手，数根指，已连续弹中多枚精钢碎片，又向着华文渊射去！

华文渊刚要出掌就将它们打落，倏地想起，一旦他再次出手，那就算是第二招。因此他只是足尖一点，御起轻功提纵之术，仿佛鬼魅影子一般，迅速闪在一边。

而华文渊刚才那第一招，由于铁手的长剑一挡，尽管剑毁刃碎，也还是化解了其大半功力，可仍有少许余劲打在了铁手的身上，令铁手顿觉胸口一闷，体内五脏六腑又有些微微痛意。

但他无暇理会这点疼痛，强行忍住，登时向着华文渊飞扑而去，双手欲要去抱对方的小腿。

要知华文渊乃刀法高手，假如此刻他有刀在手，第一反应必是出刀招攻向铁手的身体。偏偏他已承诺与铁手的这一战不可能使刀，又见铁手将身体压得这么低，已快抓住自己的右腿。

这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出腿！

他要一腿踢中铁手的心窝！

岂料他右腿刚刚踢出，铁手早有预料似的，身子提前向旁一偏，已翻滚在了地上，躲过他的攻击，同时扬起清亮的嗓音：

“两招了！”

——两招了。

瞬息间，华文渊这才意识到，自己出脚当然也算一招。如果他答应铁手的是“两招定胜负”，那么他此刻显然已经败了。

华文渊不禁感到几分意外，原本他见铁手的性子像牛一般温和，也像牛一般倔强，还当他是个老实孩子。

便像牛那般老实。

原来是自己大错特错，这小家伙鬼心眼一点都不少。

华文渊停下来，冷冷道：“刚才那两招，我并没有出全力。”

铁手捂着胸口道：“我知道。”

华文渊道：“因为我并不想真的打死你。若你再执迷不悟，那我可就——”

铁手道：“谢谢你。可是一码事归一码事，我不能替那些死去的人原谅你。你接下来，也不必再留情。”

华文渊摇摇头，非常遗憾、也非常惋惜地长叹一声，霍地再次挥出一掌！

是他蕴含了他全部功力的一掌！

四面八方流动的空气里似燃起了无形的火焰，朝着铁手滚滚而来。在场其余镖师不由自主惊呼了一声，心中清楚华文渊的这一招显然起了杀意，铁手无论如何是避不了，躲不掉的。

铁手本也没打算闪避。

他反应极快，双掌亦在同时拍出，竟是直接向着华文渊挥去，仿佛在一片火海中逆行，刹那间两人的手掌相交，好似一枚炮弹打进了铁手的身体，那顷刻间的剧烈冲击，让他全身骨头像是散了架，一口赤红的鲜血猛地吐了出来。

然而这一次。

他并未陷入昏迷，意识仍然清醒。

他只是瘫坐在了地上，完全无法起身，艰难地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感受着体内撕心裂肺的痛，继而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三招了。”

华文渊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向他：“万川归流？”

万川归流。

乃是一种掌法的名字。

华文渊身材削瘦，形如幽鬼，但他的兵器是一柄十分厚重的大钢刀，功法也属于至阳至刚一脉。

在前天夜里与他的交手之中，铁手已然了解到了这一点。

而水能容万物，也能消弭火气。

铁手为人虽也颇具自信，但他的自信绝不盲目，他明白自己受了伤，如果施展自己平时擅长的功夫，绝对无法接住华文渊的全力一招，可是天下武学千千万万种，本来就没有哪一种称得上完美，各有各的长处与短处，相生相克。

他推测了一下华文渊内功的弱点，如果以这一记“万川归流”来抵挡华文渊的最后一招，或许能够成功。

因此，他决定与华文渊“三招定胜负”，不是凭着一腔孤勇。

他有着他自己的计划考量。

只不过，这“万川归流”太过难练。

在此之前，华文渊见到一位十八岁的青年武者练成此招，已被许多人誉为天才。

华文渊奇道：“你是何时练成这一招的？”

铁手此时的声音有气无力：“今天……”

华文渊一愣，更加纳闷道：“今天？”

铁手又喘了几口气，才道：“就、就是刚刚……”

华文渊登时不再言语，脸上神色变化莫测。

在场一旁其余镖师渐渐回过神来，见状均是又惊又忧，再也忍不住，纷纷大着胆子道：“华文渊，你已经输了，该信守承诺了吧！”

似华文渊这等一流高手，通常极好面子，与人约定，便应做到一诺千金。偏偏他与铁手赌的不是别的寻常事，却是他自己的命。

难不成为了守诺，还真要把自己的命赔给那几个小镖师？

这会儿华文渊骑虎难下，甚是为难。

他思索良久，终究是认为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冷冷一哼道：“我只说要看看你有怎样的本事接我三招，没说你接住了之后便答应你的要求。”

明目张胆地耍赖，让在场诸人顿时傻了眼，涨红了脸皮注视着华文渊，敢怒而不敢言。

铁手今日已经历了更让他震动迷茫的事，对于华文渊的言而无信反倒不怎么意外，只是有些难过地垂下了眼眸。

（如果我能有更好的武功。）

（如果我能堂堂正正地彻底打败敌人。）

（或许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地保护更多人……）

但未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铁手绝不愿意放弃，正在他思考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之际，骤然间，一声连绵不绝的长啸打断了铁手的遐思，他一怔，举目望向天际，只见一个苍龙似的身影不知从何处掠来，眨眼间已伫立在他的身前。

雄伟如一座傲立的山峰。

众镖师在其身后，都没能看见此人的面容，却清清楚楚看见此人背上所负的一把长柄关刀。

刀柄上，风云缠绕，苍龙翱翔。

他目光直直看向华文渊，整个人也似他背上关刀般古朴沉重：“华先生，那么我们也来比一比，且看你能接住我几招！”

众镖师看见此刀，又听见这个声音，惊讶无比，喜不自胜，脱口而出的招呼几乎破了音：

“总局主！您终于来了！”